聊齋誌異選 第35章 田七郎 (2)
    第二天,他設宴邀請田七郎,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來到他家廳堂,坐下討要酒食。七郎親自斟酒,擺上鹿肉脯,盡心竭力地招待他。過了一天,武承休回請七郎,七郎才來了。席間氣氛融洽、歡暢。武承休送他銀兩,七郎推辭不收。武承休託言向他買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他回家查看所貯存的虎皮,算來不夠抵償那些銀兩,想再獵得一些老虎之後一起送去。他進山三天,沒有打著一隻老虎。碰上妻子生病,他要照顧、煮湯煎藥,沒時間去打獵。

    過了十天,七郎的妻子死了。為了辦後事,七郎漸漸把收下的銀子用掉了。武承休親自來弔唁,送了豐厚的奠儀。七郎安葬了妻子,背上弓箭進了山林,更急於報償武承休,但一直沒有獵獲。武承休探聽到緣由,一再勸七郎不必著急。他很希望七郎到他家裡去散心,但七郎始終為欠著他的債心中不安,不肯來。武承休於是要先取以前存下的虎皮,以便使七郎前來。七郎檢看舊的虎皮,發現被蟲蛀壞了,虎毛已經脫落,心裡更加懊喪。武承休知道了,急忙跑到他家去,極力勸慰開解他。又翻看蛀壞的虎皮,說:「這也還不錯。我想要的本不在有毛無毛。」於是捲起虎皮出門,並邀請七郎一起到他家。七郎不肯去,武承休就自己回家了。七郎惦念著那虎皮終究抵不上武承休給的錢,便帶上乾糧進山,經過幾個晚上,終於打到一隻老虎,整只送到武家去。

    武承休非常高興,準備酒菜,請七郎留住三四天。七郎不肯,態度很堅決。武承休就把大門鎖上,不讓他出去。賓客們見七郎穿著簡陋粗劣,暗地裡說武公子亂交朋友。然而武承休款待七郎,比任何人都慇勤。武承休要替七郎換新衣服,七郎總是推托;武承休趁他睡覺偷偷把他的舊衣服換走,七郎不得已穿上了新的。七郎回家後,他的兒子奉了祖母之命,把新衣服送回來,並要取回舊衣服。武承休笑道:「回去告訴奶奶,舊衣裳已經拆掉做鞋墊了。」 從此七郎常常送兔子、鹿肉給武承休,武承休請他來卻不再來了。有一天武承休去找七郎,正好七郎出去打獵還沒回家。母親出來,依在門上,對武承休說:「你別再招引我兒子,太不懷好意了!」武承休恭敬地向她行禮,羞慚地走了。

    過了大約半年光景,家人忽然來對武承休說:「田七郎因為爭獵一頭豹,打死人命,被抓到官裡去了。」武承休大驚,急忙去探視,七郎已經上了枷,被打入大牢。他見了武承休,沒有別的話,只說:「今後有煩您照顧我的老母親。」武承休傷心地走出來,趕緊用重金賄賂縣官,又用一百兩銀子送給死者的家屬。一個多月後,沒事了,縣衙就放七郎回家。田母感慨地說:「你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給的,不是我老太婆所能愛惜的了。但願武公子終生沒災沒難,就是你的福氣了。」七郎想去拜謝武承休。田母說:「去便去就是了,見了武公子不要道謝。小恩小惠可以謝,如此大恩大德是不能用口頭謝的。」七郎來到武家,武承休用體貼的話安慰他,他只唯唯答應著。武家的人都怪七郎少禮;武承休卻喜歡他誠實敦厚,對他更好了。從此,七郎常常幾天留在武公子家。送他東西都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報答。

    有一次,正逢武承休生日,賀客及隨從很多,武家臥室都住滿了。武承休跟七郎睡到一個小房間去,三個僕人就在床下鋪蓆子睡。二更快過,僕人們都睡著了,他們兩個還在說話。七郎的佩刀掛在牆上,忽然自己從刀鞘裡跳出幾寸高,錚錚作響,寒光像閃電一樣。武承休吃驚地爬起來。七郎也起來,問:「床下睡的是什麼人?」武承休答道:「都是僕人。」七郎說:「這裡面一定有惡人。」武承休問什麼原因。七郎說:「這刀是從外國買回來的,殺人時頭已落地,血尚未沾衣。我們家佩用它至今已經有三代了。它砍下的頭顱數以千計,還像新刀一樣鋒利。它見了惡人就會鳴響出鞘,離殺人的日子就該不遠了。公子應當親君子,遠小人,或許萬一能避免意外的災禍。」武承休點頭稱是。七郎始終心緒不安,在床上翻來覆去。武承休說:「禍福是天數,何必這樣深深擔憂?」七郎說:「我什麼都不怕,只是想家裡還有老母親在。」武承休說:「怎麼竟然就想到這地步了呢!」七郎說:「沒事最好。」

    原來睡在床下的有三個人:一個叫林兒,是久受寵愛的孌童,能得主人歡心;一個是小僮僕,十二三歲,是武承休日常使喚的;一個叫李應,最倔強,時時為小事瞪著眼睛跟主人爭吵,武承休早就討厭他了。武承休當夜暗暗思索,所謂惡人一定是李應。第二天早上,他喚李應來,好言好語地辭退了他。

    武承休的大兒子武紳,娶妻王氏。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兒看守書房。書齋裡菊花正盛。王氏想公公外出,書齋的院子應該沒人,便自己前去摘菊花。林兒突然衝出來調戲她。王氏想逃跑,林兒把她硬抱進房間。王氏哭喊抗拒,臉色大變,嗓門嘶啞。武紳趕來,林兒才放手逃去。武承休回家聽說了,憤怒地要找林兒,竟已不知去向。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投身到某御史家去了。這御史在京城做官,家裡的事都交給他弟弟管。武承休憑著多年朋友的情分,寫信去討林兒,御史的弟弟竟不予理睬。武承休更加生氣了,寫狀子遞給縣令。縣衙門的拘捕令雖然發出,但衙役不去抓人,縣令也不予追究。武承休正在憤怒,正好七郎來了。武承休說:「你的話應驗了。」於是把這事告訴了他。七郎神色淒慘,始終沒說一句話,就逕自走了。

    武承休吩咐精幹的僕人去巡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裡回家,被巡察的人捉住去見武承休。武承休把他痛打一頓。林兒也惡言惡語謾罵武承休。武承休的叔父武恆,本是很有修養的人,怕侄子暴怒之下弄出禍端,便勸他不如以官法處置。武承休聽從了,捆上林兒送到縣衙。但御史家的書信寄到,縣官就把林兒放了,讓御史家的僕人把他領了回去。林兒更加肆無忌憚,在大庭廣眾中散佈謠言,說主人的兒媳婦跟他私通。武承休毫無辦法,怒氣填膺,悲憤欲絕。他走到御史家門口叫罵。鄰里們把他勸回了家。

    過了一晚,忽有家人稟告:「林兒被人殺死了,屍體拋在曠野裡。」武承休又驚又喜,胸中悶氣稍微得到舒緩。一會兒,聽說御史家告了他們叔侄,武承休便同叔父一道去對質。縣令不容分辯,要給武恆上刑。武承休高聲喊道:「說我們殺人,那是莫須有!至於辱罵官宦人家,那是我幹的,跟我叔父無關。」縣令不管,只當沒聽見。武承休怒目圓睜,想衝上前去,被一群衙役揪住。行刑的衙卒都是豪紳家的走狗,武恆又老邁,刑簽上的數目沒打到一半,已經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縣令見武恆快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又哭又罵,縣令也像沒聽見一樣。武承休便把叔父抬回家。他滿腔悲憤,卻又無計可施。這時想找七郎來商量,但七郎始終不來慰問一下。武承休暗想:我待七郎不薄,怎麼像個路人似的無情?又疑心殺林兒的一定是七郎。轉念想:如果真是,怎麼不商議一下?他於是派人到田家去探看,到那兒只見大門緊鎖,靜悄悄的,鄰居們都不知道他們一家的去向。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捨跟縣令商議著什麼。當時正值早上送柴草、用水進官舍,忽然有個打柴漢子來到跟前,放下柴擔子,抽出一把鋒利的鋼刀,直衝過去。御史的弟弟驚慌失措,用手擋刀,鋼刀落下,削斷手腕;再一刀,才砍下他的腦袋。縣令大驚,鼠竄而去。那漢子還在四處尋找。衙役縣吏們趕忙關上縣衙大門,操起棍棒大聲呼喊。那漢子於是自刎而死。衙役們紛紛上前來看,有認識的,知道是田七郎。縣令驚魂稍定,才走出來查驗。只見七郎直挺挺躺在血泊中,手中還握著刀。縣令正在察看的時候,七郎的屍身突然跳起,竟把縣官的腦袋砍了下來,然後才重新倒下。衙門裡的官吏要去抓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但他們已逃走好幾天了。

    武承休聽說七郎死了,跑來哭他,盡情哀悼一番。人們都說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武承休傾家蕩產賄賂當權者,才得以免罪。七郎的屍首丟棄在荒野三十多天,猛禽野犬在四周守護著。武承休去收了屍,隆重地殮葬了。七郎的兒子流落到登州,改姓佟。他長大參加軍隊,因軍功升至同知將軍。他回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還帶他去看他父親的墳墓。

    異史氏說:「一文錢也不輕易接受,正是那種一頓飯的恩惠也不忘記的人。田母真是賢德啊!七郎這人,仇沒報完,死了還要申雪,又是多麼神奇啊!倘使荊軻能夠這樣,就不會遺恨千年了。如果有這樣的人,可以補天網的疏漏。世道茫茫,只恨七郎太少了。真是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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