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24章 夜叉國 (1)
    交州徐姓,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

    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處,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啗噉。徐大懼,取橐中糗糒,並牛脯進之。分啖甚美。復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噉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攜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噉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噉。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為夜叉語。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悅。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更番出門,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肉。徐以問雌,雌云:「此天壽節。」雌出,謂眾夜叉曰:「徐郎無骨突子。」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數,以野苧為繩,穿掛徐項。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幾;四圍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以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揚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臥眉山眾,盡於此乎?」群哄應之。顧徐曰:「此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贊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几上。大夜叉掬啖盡飽,極贊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云:「骨突子何短?」眾白:「初來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脫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散。

    居四年餘,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別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撲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齕斷其耳。少頃,其雄亦歸,解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攜子至海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頗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舉百鈞,粗莽好鬥。交帥見而奇之,以為千總。值邊亂,所向有功。十八為副將。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為中國人,便問居裡。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挾鹿肉來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為徐,商在客中嘗識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為副將。」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國之官名。」又問:「何以為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為官。」少年甚歆動。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歸。

    敬抵交,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難犯,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攜兩兵至海內。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湧波接漢,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捨宇。彪視之,一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里,此去為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為人所凌。」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渡。母子方徊徨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脫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不戰慄。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兒裝,類滿制。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又不欲操儒業;仍使挽強弩,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游擊女。夜兒以異種,無與為婚。會標下袁守備失偶,強妻之。夜兒能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歷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母嘗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為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詔封男爵。豹代母疏辭,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今譯】

    交州徐某,經常漂洋過海去做生意。一次,忽然遇到風暴,飄離航道。他睜開眼睛看時,只見前面是一片莽莽蒼蒼的深山。他希望有人家居住,就把船拴好,背著乾糧和乾肉登上岸。剛走進山裡,只見兩旁的山崖上都是洞口,密密麻麻,就像蜂房一樣,洞裡還隱隱約約傳出說話的聲音。徐某來到一個洞口外,停下腳步偷偷往裡面一看,洞裡有兩個夜叉,尖利的牙齒就像兩排劍戟,眼睛閃閃發光,好像兩盞明燈一樣,他們正在用利爪撕扯著生鹿肉來吃。徐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想飛奔下山,可是夜叉已經發現他了,就停止吃肉,追出來把他抓進洞裡。

    兩個夜叉互相說著話,聲音好像鳥獸在叫,他們爭著撕扯徐某的衣服,像要把他吃掉。徐某非常害怕,連忙從口袋裡拿出乾糧和干牛肉,一起送給他們。兩個夜叉分著吃,吃得很香。吃完又來翻徐某的口袋。徐某擺擺手,表示沒有了。夜叉很生氣,又把徐某抓起來。徐某哀求他們說:「把我放了吧,我船上有飯鍋,可以煮東西吃。」夜叉聽不懂他的話,還是滿面怒氣。徐某又用雙手向他們比劃著示意,夜叉似乎明白了一點,就跟著他回到船上,把飯鍋取回山洞。徐某點燃了一捆柴草,把夜叉吃剩下的鹿肉煮熟,然後遞給他們。兩個夜叉吃得很高興。天黑了,夜叉用大石頭堵住洞口,好像是怕徐某逃走,徐某蜷曲著身體,離夜叉遠遠地躺下,深怕不小心被他們吃掉。

    天亮以後,兩個夜叉出去了,臨走時又把洞口堵上。一會兒,他們帶回來一頭鹿交給徐某。徐某剝去鹿皮,從山洞深處的溪流中取來水,煮了幾鍋鹿肉。不久又來了幾個夜叉,一起狼吞虎嚥地把鹿肉吃完了,他們指著飯鍋,似乎是嫌鍋太小了。過了三四天,一個夜叉背來了一口大鍋,和人們常用的差不多。於是夜叉們各自送來野狼和麋鹿之類獵物。煮熟以後,喊徐某和他們一塊吃。住了幾天,夜叉漸漸和徐某混熟了,出門時也不再把洞口堵上,相處得好像一家人一樣。徐某慢慢地能夠從夜叉的聲音裡猜出他們的意思,還常常模仿他們的聲音,學講夜叉話。夜叉更加高興,就領來一個母夜叉給徐某做妻子。徐某剛開始時很害怕,一點兒也不敢動。母夜叉主動與他親熱,徐某這才和她交合。母夜叉快樂極了。從此,她常常留下熟肉給徐某吃,就像夫妻那麼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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