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23章 連     瑣 (2)
    但想了很久也無法續下去,承蒙您替我續作成篇,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很欣慰。」楊於畏想和她交歡。她皺著眉頭說:「我這墳墓裡的朽骨,和生人不同,如果同人歡好,會促人短壽。我不忍心使您遭禍啊!」楊於畏這才作罷。他笑著用手探摸女子的胸脯,感到那芡實般的乳房,仍是處女的樣子。又想看看她裙下的一雙小腳。女子低下頭笑著說:「你這個狂生太纏人了!」楊於畏玩賞著她的小腳,只見腳上穿著月白色襪子,繫著一縷彩線。再看看另一隻腳,卻是繫著紫色的帶子。楊於畏問:「為什麼不都繫上紫色的帶子呢?」她說:「昨晚因為害怕你,在躲避時,有一條帶子不知落在什麼地方了。」楊於畏說:「我給你換一條吧。」就從窗上取下那條撿來的帶子遞給她,她驚訝地問這是從哪兒得來的,楊於畏以實情相告。她解下彩線,束上紫色的帶子。然後又隨手翻閱桌子上的書,忽然看到唐代元稹所作的《連昌宮詞》,就感慨地說:「我活著時最喜歡讀它。現在看到它,就像在夢裡一樣!」和她談詩論文,她聰明伶俐,非常可愛。兩人坐在西窗之下,剪燭談心,十分投機默契,楊於畏就像得到一位知己一樣。

    從此,每天晚上,只要聽到輕輕的吟誦聲,過一會兒她就來了。她總是囑咐楊於畏說:「你要保密,不要告訴別人。我從小就很膽小,恐怕有野蠻粗俗的客人來欺負我。」楊於畏答應了。兩人如魚得水,非常歡樂,雖然沒有枕席之歡,但閨房之中,感情親密,比起張敞畫眉的樂趣,更進一層。她常常在燈下替楊於畏抄書,字跡十分端莊秀麗。又自選了一百首宮詞,抄錄下來吟誦。還叫楊於畏置辦棋盤,購買琵琶。每天晚上教楊於畏下圍棋。不然就撥弄絃索,彈上一曲《蕉窗零雨》,令人心悲涼酸楚,楊於畏不忍聽完,她就改彈《曉苑鶯聲》,使人頓時覺得心懷舒暢。兩人挑燈做遊戲,一高興起來就忘了天亮。看見窗上露出曙光,她便慌慌張張地走了。

    一天,薛生來訪,正遇上楊於畏睡午覺。環視屋內,見擺著琵琶和棋盤,知道這些都不是楊於畏所擅長的。又翻書翻出一冊宮詞,看見字跡端莊秀麗,就更加疑惑不解。楊於畏醒後,薛生就問:「你的這些琵琶、圍棋是從哪兒來的?」楊於畏回答說:「我想學一學這些東西。」薛生又問那詩卷是誰的,楊於畏托辭說是從朋友那裡借來的。薛生翻來覆去地細看,見最後一頁寫著一行小字:「某月某日連瑣書。」就笑著說:「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麼騙我?」楊於畏非常窘迫,無話可說。薛生更是苦苦追問,楊於畏就是不肯說。薛生把詩卷捲起,夾在腋下,楊於畏更加窘迫,只好告訴薛生。薛生要求見一見連瑣,楊於畏就轉述了連瑣的囑咐。可是薛生非常仰慕連瑣,楊於畏迫不得已,只好答應了。半夜時分,連瑣來了,楊於畏就向她轉達了薛生的要求。連瑣生氣地說:「我是怎麼對你說的?你竟長篇大套地告訴別人!」楊於畏只好說出實情,為自己辯解。連瑣說:「我和你的緣分到頭了!」楊於畏百般勸慰,她始終悶悶不樂,站起來告別說:「我暫時避開吧。」

    第二天,薛生來了,楊於畏代連瑣回復他,說不願相見。薛生懷疑他故意推托,傍晚約了兩個同學一起來,久留不去,故意阻撓他們相會,還終夜喧嘩,惹得楊於畏十分討厭,卻也無可奈何。大家見幾夜都沒有連瑣的蹤影,就逐漸有了離開的意思,喧鬧聲也漸漸平息了。忽然聽到一陣吟誦聲,大家側耳細聽,那聲音十分淒婉。薛生正出神地聽著,同來的一位姓王的武生,撿起一塊大石頭隔牆擲過去,大聲喊道:「裝模作樣地不見客,那算什麼好詩,嗚嗚咽咽、悲悲慼戚的,把人悶死了!」這一擲一喊,吟誦聲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十分埋怨王生。楊於畏更是滿面怒容,十分怨恨。第二天,這些人才一同退去。楊於畏獨自住在空蕩蕩的書房裡,盼望連瑣再來,可是毫無影跡。過了兩天,連瑣忽然來了,哭著說:「你招來這些兇惡粗俗的客人,幾乎把我嚇死了!」楊於畏連忙道歉認錯。連瑣急步走出書房,說:「我本來說過緣分已盡,從此分手了。」楊於畏上前想拉住她,但人早已沒有了。這樣過了一個多月,連瑣也沒有來過。楊於畏日夜思念她,身體漸漸消瘦成皮包骨,但怎麼也想不出挽回的辦法。

    一天晚上,楊於畏正在自斟自飲,忽見連瑣掀起門簾走進來。楊於畏喜出望外,說:「你原諒我了嗎?」連鎖不斷地流著眼淚,一言不發。楊於畏急切地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欲言又止,說:「我賭氣地離開你,又急匆匆地來求你,實在慚愧啊。」楊於畏再三追問,她才說:「不知從哪裡來了一個卑污的衙役,硬逼我給他做妾。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怎能屈身侍奉卑賤的鬼卒?但我這樣一個弱女子,又如何反抗呢?你如果把我看作妻子,決不會讓我獨自掙扎求生。」楊於畏怒火中燒,恨不得去把那個惡鬼打死,但是又憂慮人鬼不在同一世界,無法幫她。連瑣說:「明天晚上你早點睡覺,我在夢裡請你就行了。」於是兩人又互訴衷腸,一直坐到天亮。連瑣臨走時,囑咐楊於畏不要睡中午覺,留待晚上在夢裡相見。楊於畏答應了。

    這天傍晚,楊於畏喝了一點酒,乘著醉意爬上床,裹著衣服倒頭就睡。迷迷糊糊地忽然看見連瑣走進來,遞給他一把佩刀,拉著他的手往外走。來到一個院子,剛關上大門說話,就聽見有人用石頭砸門。連瑣驚叫一聲:「仇人來了!」楊於畏打開大門,猛衝出去,看見一個人頭戴紅帽,身穿青衣,嘴巴上長滿刺蝟般的硬須。楊於畏怒沖沖地斥責他。這衙役橫眉怒目,把楊於畏視為仇敵,說話凶狠狂妄。楊於畏異常憤怒,向衙役衝過去。衙役抓起石頭砸來,驟如急雨,擊中了楊於畏的手腕,痛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時,遠遠看見一個人,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獵。仔細一看,原來是王生。楊於畏就大聲呼救。王生急忙趕來,張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衙役射死了。楊於畏很高興,連忙上前致謝。王生問他這是怎麼回事,楊於畏詳細告訴了他。王生也很高興,覺得可以贖回以前的過失,就和楊於畏一起走進屋裡。連瑣戰戰兢兢,害羞不敢上前,遠遠站立著不說一句話。桌子上有一把小刀,一尺多長,用金玉裝飾著,抽出刀鞘一看,寒光四射,能夠照見人影。王生讚歎不止,愛不釋手。

    他和楊於畏略談幾句,見連瑣又害羞又畏懼的樣子,怪可憐的,就走出房門,告辭了。楊於畏也獨自回家,過牆時摔倒在地,於是驚醒過來,這時已是村中的雞叫聲此起彼伏的時候了。他覺得手腕很疼,天亮一看,皮肉又紅又腫。中午,王生來了,進門就說昨夜做了一個怪夢。楊於畏問:「有沒有夢見射死一個衙役呢?」王生很奇怪他能夠先知先覺。楊於畏伸出手腕讓王生看,並把事情的始末細述一遍。王生想起夢中連瑣那美麗的容顏,恨不能真的見她一面。心中慶幸自己有功於連瑣,便再一次請楊於畏介紹他與連瑣相見。夜裡,連瑣來道謝。

    楊於畏把功勞歸於王生,並轉達了王生的懇求。連瑣說:「他這樣仗義相助,我又怎敢忘懷。但他雄赳赳的樣子,我實在害怕。」停了一會,連瑣又說:「他很喜愛我的佩刀。這把佩刀是我父親出使廣東時,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來的。因為我十分喜愛,父親把它給了我。我用金絲裹纏刀柄,又鑲嵌上明珠。父親可憐我不幸早亡,就用它給我陪葬。現在我願意割愛,把它送給王生,見到佩刀就像見到我一樣。」第二天,楊於畏把連瑣的意思告訴王生。王生非常高興。到了晚上,連瑣果然把佩刀帶來了,她對楊於畏說:「請囑咐他好好珍愛這把佩刀,它不是中原出產的東西啊。」從此,兩人又像當初一樣來往密切了。

    過了幾個月,連瑣忽然在燈下微笑著靠近楊於畏,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臉羞得通紅,幾次欲言又止。楊於畏把她抱在懷裡,問她想說什麼。連鎖說:「長時間得到你的愛戀,我獲得了活人的氣息,又天天吃人間食物,我這白骨有了生機。但是還需要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復活。」楊於畏笑著說:「是你自己不肯,哪裡是我捨不得呢?」連瑣說:「和我交歡之後,你一定會有二十多天大病,但是請醫服藥可以治好。」楊於畏就和她同枕共歡。雲雨之後,連瑣穿衣下床,又說:「還需要一點鮮血,你能為了愛情而忍受疼痛嗎?」楊於畏拿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在胳膊上刺出血來;連鎖仰臥在床上,讓他把血滴在肚臍裡。然後站起來說:「我以後不來了。請你記住一百天的期限,看到我的墳前有青鳥在樹上鳴叫時,就趕快掘開我的墳墓。」楊於畏牢牢記住她的話。走出房門的時候,她又再次囑咐說:「千萬記住我的話,不要忘了,遲了早了都不行!」說完就走了。

    過了十多天,楊於畏果然病了,肚子脹得要命。醫生給他服了藥,瀉下的糞便就像爛泥一樣,十二天以後才恢復了健康。屈指算著日子,到了一百天的時候,他讓家人扛著鐵鍬來到連瑣的墳前等待著。等到夕陽西下,果然看到有兩隻青鳥在樹上吱吱鳴叫。楊於畏高興地說:「可以動手了。」於是砍掉荊棘,挖開墓穴。只見棺木已經腐朽破爛了,而連瑣的容貌還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體還有點暖氣。於是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去,放在暖和的地方,她開始有了呼吸,但氣若游絲。慢慢地可以喝一點湯水,到了半夜就甦醒過來。她常常對楊於畏說:「二十多年就像一個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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