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10章 陸     判 (2)
    朱爾旦於是拉陸判官回家喝酒,喝醉了,朱爾旦說:「你為我洗腸剖胃,我受恩賜已經很多。還有一事想麻煩你,不知行不行?」陸判官便請他吩咐,朱爾旦說:「心腸可換,面目想來也可以換。我妻子是我元配夫人,身材體態很不錯,只是臉孔不很漂亮。我想麻煩你動動刀斧,怎麼樣?」陸判官笑著說:「好,讓我慢慢籌劃。」過了幾天,陸判官半夜來敲門。朱爾旦急忙起床引他進屋;點上燈,只見陸判官用衣襟包著一件東西,便問他,他說:「你前些時候囑托的事,一直不易物色到對象。剛才碰巧得到一個美人頭顱,便來覆命。」朱爾旦撥開衣襟看,那人頭脖子上還鮮血淋漓。陸判官急著催促快進內室,不要驚動雞犬。朱爾旦擔心內室門戶夜裡閂上了。陸判官來到門前,手一推門,門就開了。朱爾旦帶他進到臥室,見夫人正側身睡著。

    陸判官把人頭交給朱爾旦抱著,自己從靴子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同匕首,按在夫人的脖子上,一用力,像切豆腐一般,骨肉迎刃而解,夫人的頭落在枕邊。陸判官急忙從朱爾旦的懷中取過美人頭貼合在夫人的脖子上,細看安放端正了,然後用手按捺。完成後把枕頭移過來塞在夫人肩膀旁邊,又吩咐朱爾旦把夫人的頭埋到僻靜處,方才離去。朱妻醒來,覺得脖子上微微麻木,臉上干痂遍佈;一搓,搓出血片來,不禁大驚。她喊丫鬟打水洗臉。丫鬟見她滿臉血跡,也嚇壞了。洗過臉,一盆水全成了紅色。夫人抬起頭來,丫鬟見她面目全改了,更是驚駭到了極點。夫人拿鏡子照照自己,也很驚愕,不知是怎麼回事。朱爾旦進來告訴了她。於是再三仔細端詳這副新貌,只見修長的眉毛直入鬢角,面頰的下方一對笑窩兒,真是如畫中人一般。解開衣領看,脖子上有一圈紅線,上下肌膚的顏色截然不同。

    早些時候,有位姓吳的御史官有個女兒非常漂亮,沒出嫁就死了兩個未婚夫,所以十九歲還沒婚配。元宵節她到十王殿遊玩,當時遊人混雜,內中有個流氓窺見吳小姐,迷上她的美貌,於是暗中打聽到她的住址,乘夜爬梯進去,挖穿臥室的門,把一個丫鬟殺死在床上,逼著小姐跟他淫亂。小姐竭力反抗,高聲喊叫,賊人惱怒,把她也殺了。吳夫人隱約聽到吵鬧聲,喊丫鬟去看,丫鬟看見屍首,嚇得要命。全家都驚動起來,把小姐的屍身停在堂上,被砍下來的頭放在她脖子旁邊。一家人哭喊連天,通宵鬧騰。天亮時把蓋著屍首的被子揭開,發現屍身還在而人頭不見了。於是鞭打所有丫鬟,說她們守候不嚴,致使人頭被狗吃了。吳御史報到郡裡,郡衙門限期緝捕兇手,三個月過去,罪犯還沒查到。

    過了些時候,有人把朱家夫人換頭的怪事告訴了吳御史,吳起了疑心,派個老婆子到朱家探訪。老婆子進去見到朱夫人,十分吃驚,跑回去報告吳公。吳公見小姐屍體還在,又驚又疑,心下不能決斷。他懷疑朱爾旦用邪術殺了自己女兒,便前去質問。朱爾旦說:「我妻子夢中換頭,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說我殺害小姐,就冤枉了。」吳公不信,把他告了。衙門抓朱家傭僕來審問,供述都跟朱爾旦一樣。郡裡的長官沒法判決。朱爾旦回家,求陸判官出主意。陸判官說:「這不難,得讓這女子自己說話。」當晚吳夢見女兒來說:「女兒是被蘇溪楊大年殺的,與朱舉人無關。朱舉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陸判官拿女兒的頭跟她換下,這樣女兒身雖死去而頭仍活著。請不要跟他結仇。」吳公醒來跟夫人說,而夫人也做了同樣的夢。他於是報告衙門。衙門一查,果然有個楊大年;抓來上刑,他就認罪了。吳公於是親自到朱家去,請求與朱夫人相見,從此跟朱爾旦做了岳婿。後來就把朱夫人的頭合在吳小姐的屍身上下葬了。

    朱爾旦三次參加禮部會試,都因違犯規則而名落孫山。於是求取功名的心冷了下來。又過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陸判官對他說:「你的壽命不長了。」他問何時為死期,陸判官答五天以後,朱爾旦又問:「你能救我嗎?」陸判官說:「只有上天才能決定生死,人怎能私自改變?再說在曠達之人看來,生和死是一樣的,何必以生為快樂、以死為悲哀呢?」朱爾旦覺得有道理,就馬上備辦衣被、棺材;一切辦妥,就穿戴整齊地死去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著靈柩在哭,朱爾旦忽然從容地從外邊走進來。夫人害怕起來,朱說:「我確實是鬼,但跟活著的時候沒有區別。只是想著你們孤兒寡母,很是留戀。」夫人悲痛異常,淚濕衣襟;朱爾旦溫存地安慰寬解她。夫人說:「古人有還魂再生之說,你既有靈氣,為何不復活呢?」朱爾旦說:「天命不可違啊。」夫人問:「你在陰間做什麼事呢?」朱爾旦說:「陸判官舉薦我督察文書事務,授有官爵,也不勞苦。」夫人還想說話,朱爾旦說:「陸判官跟我一起來的,快擺上酒食。」說完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從囑咐備辦了酒席。只聽得屋子裡歡笑痛飲,豪氣高聲,一如生前。半夜再去窺察,則無聲無息,已經離去。

    從此朱爾旦的鬼魂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時還留下來過夜,夫妻纏綿,家中事務也就便處置。兒子朱瑋年方五歲,朱爾旦回家總要抱抱他;到七八歲時,便在燈下教他讀書。孩子也聰明,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中秀才,卻一直不知道自己沒有父親。打那以後朱爾旦回家次數逐漸減少,只是偶爾回來一下罷了。有一天晚上,他對夫人說:「今天跟你永別了。」夫人問:「你上哪兒去?」朱爾旦說:「承蒙天帝任命我為華山山神,即將遠行赴任。公事煩忙,路途遙遠,所以不能回家了。」母子倆拉著他哭泣,朱爾旦說:「不必這樣!孩子已經長大,家中生計還過得下去,哪有百年不分離的夫妻呢!」又回頭對兒子說:「好好做人,不要毀棄父親的家業。十年之後還能見一面。」說完徑直出門而去,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那年考取了進士,官拜行人之職。他奉命去西嶽華山祭祀,途經華陰,忽然有一輛打著雉羽羅傘的車子,帶著大隊隨從,迎面馳來,衝撞了他的儀仗隊。朱瑋很驚訝,仔細看坐在那車中的人,竟然是他父親。朱瑋下馬痛哭著拜伏在路旁。他父親停下車子說:「你為官名聲好,我死也瞑目了!」朱瑋拜倒在地上不肯起來;朱爾旦催促車子起行,不顧兒子痛哭,急急馳去。離去不遠,又回頭遙望,解下佩刀,叫隨從拿來贈給朱瑋,遠遠致語道:「佩帶此刀,當可顯貴。」朱瑋正想追上去,只見那馬車隨從,飄忽如疾風,瞬息間無影無蹤。朱瑋又哀痛又遺憾,久久不能平靜。拔出那佩刀來看,製作極為精美細緻,刻有文字一行,道是:「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朱瑋後來一直做到兵部尚書。他生了五個兒子,名叫朱沉、朱潛、朱沕、朱渾、朱深。有天晚上,他夢見父親來說:「佩刀當贈給朱渾。」他照辦了。朱渾後來做到都御史,治理政事頗有名聲。

    異史氏說:「截鶴腳而續鴨腿,是違反本性的胡來;移花接木,卻是奇妙的創新。更何況是把斧鑿加於肝腸,以刀錐施於頭頸呢?這位陸判官,可以說是外表醜陋卻內心美好。明末至今,年歲不遠,不知陵陽陸判官還在不在?還有靈氣嗎?即便為他做趕車的僕役,也是我所欣喜向往的啊!」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惠,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秘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癡!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裡,而探訪既窮,並無蹤緒。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裡?」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彫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裡落。下山入村,見捨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飢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

    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勿饑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答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捨,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