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瞋目曰:「有客在,吒吒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曰:「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襆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捨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捨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
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村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豐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審詰面龐、志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亟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上,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
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彷彿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歎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巹,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癡,恐洩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己屬,心益蕩。女指牆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之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塚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婦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今譯】
王子服是山東莒縣羅店人。他從小沒了父親,人十分聰慧,十四歲考中秀才。母親最疼愛他,平時不讓他到郊外遊玩。他和蕭家訂了婚,未婚妻沒過門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還沒有娶親。
正逢元宵節,他舅舅的兒子吳生邀他一起去遊玩。剛到村外,舅舅家有個人把吳生叫走了。王子服見郊遊的姑娘多如浮雲,便乘興獨自漫遊。有個姑娘帶著丫鬟,手裡拈著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竟忘了該有所顧忌。姑娘走過去了幾步遠,回頭對丫鬟說:「這人眼神火辣辣的,像個賊!」說完把花丟在地上,說笑著逕自走了。王子服撿起那枝花,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頭就睡,不說話也不吃飯。母親很發愁,為他祭神驅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來。醫生來診治,服藥發散,而他還是神志恍惚,像被什麼迷住似的。母親疼愛地問他得病的緣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吳生來了,母親就囑咐吳私下問他。吳來到床前,王子服一見他就流起淚來。吳生挨近床沿勸解一番,慢慢問起病因。王子服盡吐實情,並求吳生想辦法。吳生笑道:「你也真夠癡情的!這心願有什麼難以實現的?我一定代你尋訪。徒步到野外遊玩,定非大家閨秀。如果她還沒許配人家,這事當然能成;不然的話,多用些錢財,想來也必能如願。只要你能康復,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聽了,才露出笑容。
吳生出來告訴王母,便去找尋那姑娘的住處,但到處打聽,卻並無頭緒。母親十分憂慮,毫無辦法。不過自從吳生走後,王子服一下子面容開朗,也吃點東西了。幾天後,吳生又來探望。他就問起那件事,吳生騙他說:「已訪查到了。我當是誰,原來是我姑姑的女兒,就是你的姨表妹,現在還沒有訂婚。儘管內親聯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沒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問:「住在哪裡?」吳生撒謊說:「在西南山裡,離這兒約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囑托,吳生拍著胸脯應承下來,走了。
王子服從此飲食逐漸增加,一天天恢復了健康。從枕下拿出那花來看,雖然已經乾枯,花瓣還沒脫落。他凝神思念,反覆玩賞,好像又見到了那個姑娘。又責怪吳生不來,便寫信去請。吳生支吾推托,不肯前來。王子服又氣又恨,非常抑鬱。母親怕他再病,急著為他說親;但跟他商量,他都搖頭不肯,只是天天盼著吳生。吳生一直沒有音訊,他就更加怨恨起來。轉念一想,三十里也不遠,何必依靠別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裡,賭氣自己前去,而家裡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著,沒人可以問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約三十多里,只見亂山重疊,一片蒼翠,身心清爽。山裡靜悄悄的沒個行人,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遙望山谷底下,叢花亂樹之中隱約有個小村莊。王子服下山走進村子,見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戶朝北的人家,門前是絲絲垂柳,牆內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夾雜著修長的翠竹,野鳥在裡面啾啾鳴叫。他猜想是座花園,不敢貿然進去。回頭見門對面有塊光滑潔淨的大石頭,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會兒,聽得牆內有個女子拖著長腔在喊「小榮」,那聲音嬌滴滴、細顫顫的。他正凝神細聽,一個姑娘由東向西而來,手拿一朵杏花,低著頭往自己頭上插。抬頭看見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進裡面去。王子服仔細一看,正是元宵節路上遇見的那位姑娘。
他心裡頓時高興起來,本想進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媽,又顧慮從來沒有來往,怕弄錯了。大門裡面又沒人可問。他坐臥不安,徘徊不定,從早晨直到太陽偏西,眼巴巴盼望著,連飢渴都忘記了。有個女子露出半邊臉偷看,像是驚訝他為何還不離開。忽然有個老婦人拄著枴杖出來,看著王子服說:「哪兒來的小伙子,聽說你從早上就來了,一直待到現在。打算幹什麼?肚子不餓嗎?」王子服急忙起來行禮,答道:「我來探親。」老婦人耳聾聽不清。他又大聲說了一遍。老婦人於是問:「你的親戚姓什麼?」王子服答不上來。老婦人笑道:「奇怪!連姓名都不知道,還探什麼親?我看你這小伙子,一定是個書獃子。不如跟我來,吃點粗茶淡飯,我家有矮床可以給你睡覺。等明早回家,問清了姓名,再來探訪也不遲。」王子服肚子正餓,想吃東西,又想著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