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
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捨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僕,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今譯】
太原的王生,清晨出門,路上遇見一個女子,她抱著包袱,獨自匆忙趕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加快腳步趕上去,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少女。他心裡十分喜愛,就問她:「你怎麼一大早孤孤單單地趕路?」女子說:「你是過路的人,不能替我分擔憂愁,何必勞神相問?」王生說:「你有什麼憂愁呢?如果我能幫忙,決不推辭。」女子顯得很悲傷,說:「我父母貪圖錢財,把我賣給有錢人家做妾。大老婆很妒忌,對我不是打就是罵,我實在無法忍受,準備遠遠地逃走。」王生問:「你要逃到哪兒去呢?」女子說:「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一定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就請委屈一點,跟我去吧!」女子很高興,答應了。王生替她拿著包袱,領著她一起回家。女子看看屋裡沒有人,就問:「你怎麼沒有家屬妻室?」王生回答說:「這是書房。」女子說:「這兒挺好的。你要是可憐我,讓我活下去,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洩漏出去。」王生答應了她。於是兩人就同居了。王生把她藏在密室裡,過了好幾天也沒人知道。後來,王生對妻子微微露了點口風。他妻子陳氏懷疑那女子是有錢人家的小老婆或婢女,勸丈夫把她打發回去。王生不聽勸說。
一天,王生偶然來到市上,遇見一個道士。那道士看著王生,露出驚愕的神色,問他:「你最近遇到什麼沒有?」王生回答說:「沒有。」道士說:「看你渾身都被邪氣纏繞,怎麼還說沒有?」王生極力辯白。道士便走開了,一邊走一邊說:「鬼迷心竅啊!世上真有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王生聽他說得很奇怪,就有點懷疑那女子。但轉念一想,明明是個美女,怎麼會是妖精?便認為道士不過是借驅邪捉鬼那一套來混飯吃罷了。
不一會兒,王生回到書房門口,發覺大門從裡面鎖上了,進不去。他心裡有些懷疑,不知裡面在幹什麼,就爬過殘缺的院牆跳進去。見密室的門也緊閉著,便躡手躡腳走過去,從窗縫向裡面張望,只見一個猙獰的惡鬼,臉色青綠,牙齒尖利如同鋸齒,把一張人皮鋪在床上,拿著彩筆在上面描畫;一會兒畫完了,把筆一丟,拎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往身上一披,馬上就變成了漂亮的女子。王生看到這可怕的情景,嚇得半死,趴在地上半天才爬了出來,急忙去找道士,卻不知道道士往哪去了。他到處找他的蹤跡,最後在野外遇上了,就跪在地上,請求道士救命。道士說:「好吧,讓我把它趕走。這傢伙也煞盡心機,好容易才找到一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說完就把一個拂塵交給王生,叫他掛在臥室的門上。分手的時候,約定第二天在青帝廟相見。
王生回到家裡,不敢再進書房,就睡在裡面的臥室裡,把拂塵掛在門上。一更左右,聽到門外傳來「沙沙」的走路聲。王生自己不敢去偷看,就叫妻子出去看一下。妻子見那女子來了,望見拂塵,不敢進去,站在那裡咬牙切齒,好久才離開。過了一會兒,又走回來,罵道:「道士嚇唬我。我要不進去,難道把吃到嘴裡的肉又吐出來不成!」說著就把拂塵扯下來撕碎,撞破房門闖進去,逕直登上王生的床鋪,撕開王生的胸膛,挖出王生的心臟,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喊叫,驚動了丫鬟,進來點上蠟燭一照,只見王生已經死了,胸口血肉模糊。陳氏很害怕,眼淚直流,卻不敢吭聲。
第二天,陳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一聽發怒了,說:「我本來可憐它,這鬼東西竟敢如此!」立即跟著二郎到王家來。可是那女子已經不知去向。道士抬頭向四周望了望,說:「幸虧逃得不遠。」接著就問:「南邊院子是誰的家?」二郎說:「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惡鬼這會兒正在你家裡。」二郎一聽怔住了,認為他家裡沒有。道士問他:「你家是否來過一個陌生人?」二郎回答說:「我一早就趕到青帝廟,確實不知道。得回去問一問。」二郎去了一會兒,返回來說:「果然有此事。早晨來了一個老太婆,要到我家做僕人、干家務事,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眼下還在我家呢。」道士說:「就是這傢伙了。」於是和二郎一起來到南院。道士手拿木劍,站在院子當中,大喝一聲:「孽鬼!快把拂塵還給我!」老太婆在屋裡驚慌失措,臉色霎時慘白,衝出屋門就想逃。道士追上去,對著她就是一劍。
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嘩啦一聲掉下來,變成了一個惡鬼,躺在那裡像豬一樣嚎叫。道士用木劍砍下它的腦袋;它的身體化作濃煙,在地上環繞一個圈後團成一堆。道士拿出一個葫蘆,拔掉塞子,擱在濃煙裡,只聽得哧溜溜的響聲,像是用嘴吸氣,轉眼間,濃煙就被吸盡了。道士塞好葫蘆口,放進布袋裡。大家一起看那張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腳,樣樣齊全。道士把它捲起來,像卷畫軸一樣的,也把它裝進布袋裡,就跟大家告別,準備走了。陳氏在門口迎著給道士叩頭,哭哭啼啼向他哀求起死回生的辦法。道士推辭說沒有這種本領。陳氏更加悲傷,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道士想了一會兒說:「我的法術不深,實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或許能夠做到,去求他一定會有效果。」陳氏問:「是哪一位?」道士說:「集市上有個瘋瘋癲癲的人,時常躺在糞土裡。你去試試看,給他叩頭,並哀求他。如果他發狂羞辱夫人,夫人不要生氣。」二郎素來也知道有這麼個人,就告別了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尋找。
到了集市上,只見一個乞丐在路上瘋瘋癲癲地唱著歌,鼻涕拖了老長,髒得叫人不敢靠近。陳氏跪下去,用兩膝走到他面前。乞丐笑著說:「小娘子愛上我了嗎?」陳氏向他訴說了來意。他又大笑著說:「人人可以做丈夫,何必非要救活他?」陳氏一再苦苦哀求。他就說:「奇怪啊!人死了卻求我來把他救活,我是閻羅王嗎?」說完就惱怒地用棍子打陳氏。陳氏忍著疼痛讓他打。集市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圍得像一堵牆。乞丐連痰帶唾沫,咯出滿滿一大把,伸到陳氏嘴邊說:「把它吃下去!」陳氏滿臉漲得通紅,露出為難的神色;隨後想到道士的囑咐,就硬著頭皮把它吃了下去。只覺得它像一團發硬的棉絮,進了喉嚨以後,格格難下,就停留、糾結在胸間。乞丐大笑著說:「小娘子愛上我啦!」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氏在後面跟著,見他進了一座廟裡,忙追上去要再向他哀求,卻不見他的蹤影;廟前廟後的隱秘之處都搜遍了,卻連一點蹤跡也沒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到家裡。她既悲痛丈夫的慘死,又悔恨吃痰蒙受的羞辱,直哭得前俯後仰,但願自己也馬上死去。陳氏開始揩乾血污,收殮屍體,家人都站著呆呆地望著,誰也不敢走近。陳氏抱著屍體,把腸子收拾進去,一邊整理一邊痛哭。哭到傷心時,聲音都嘶啞了。猛然間想要嘔吐,只覺得停留在胸中的那團疙瘩,突然衝出來,還來不及轉過頭去,已經落到屍體的胸腔裡。她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顆人心。那顆心在胸腔裡撲撲地跳動,熱氣騰騰的像冒煙一樣。她非常驚異,急忙用兩隻手把胸腔合攏,使盡力氣把它緊緊地抱在一起,稍微一鬆開手,就有一股熱氣從裂縫裡冒出來。於是她撕下一塊綢子,急急忙忙地把屍身的胸腔紮緊。用手撫摸著屍體,漸漸有些溫熱了。又給他蓋好被子。半夜裡掀開被子看看,鼻孔裡已有了氣息。天亮時,王生居然活了過來。他說:「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只是覺得肚子隱隱作痛。」看看那被撕裂的地方,結的痂像銅錢那麼厚。不久就痊癒了。
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蠢啊!明明是妖怪,卻認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執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卻認為是胡說。不過,會貪圖別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計把她弄到手,自己的妻子也會吃別人的痰唾並認為是很甜美的了。善惡有報乃是天理,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覺醒罷了。真是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