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5章 嬌     娜 (2)
」到了黃昏,又擺了酒宴,說:「今晚盡情痛飲,明天就不能這樣做了。」並招呼書僮說:「去看看太公睡了沒有?要是睡了,就悄悄地把香奴叫來。」書僮去了一會兒,先把用繡袋裝著的琵琶抱來了。隨後,進來一個丫頭,穿紅著綠,非常漂亮。公子叫她彈一曲《湘妃怨》。她用象牙撥片勾動琴弦,發出激越悲壯的聲音,旋律節奏跟他以前所聽到過的都不一樣。彈完後,少年又讓香奴大杯勸酒。就這樣一直玩到三更才散。第二天,他們清早起來,一道讀書。公子非常聰明,過目成誦。兩三個月後,作文便極精彩警辟。他們約定五天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叫香奴做陪。有一晚,孔生喝得多了一點,目不轉眼地瞅著香奴。公子看出孔生的意思,就說:「這個丫頭是我父親收養的。哥哥遠離家鄉,身邊沒有家眷照料,我早就在日夜代你考慮,不久就可為你物色一個合適的伴侶。」孔生說:「你要是幫我找一個,一定要像香奴這樣的才好。」公子笑笑說:「你可真是少見多怪,如果以香奴為好的標準,那麼你的願望也太容易滿足了。」    孔生在皇甫公子家住了半年。一天,他想到郊外走動,來到大門口,看見兩扇大門反鎖著,便問是什麼緣故。公子說:「家父恐怕由於交遊而分散精力,因此閉門謝客。」孔生聽後,也就打消了外出的念頭。這時正是炎熱的夏天,潮濕悶熱,兩人便移居到園亭裡讀書。孔生的胸脯忽然長起個像桃子樣的大包,一夜工夫便腫得像飯碗那麼大,痛得他呻吟不絕。公子早晚都來看望,急得寢食不安。又過了幾天,毒瘡更厲害了,連粥水也不能下嚥。太公也來探望,見此情形,與公子相對歎氣。公子說:「我昨天晚上想,先生的病,嬌娜妹妹能夠醫治,便派人到外祖母家叫她回來。但不知為什麼這麼久還沒來?」說話間,書僮進來說:「娜姑回來了,還有姨娘和松姑也一同來了。」皇甫父子聽了後,急忙跑進內室。不一會,公子便領著嬌娜來看孔生。嬌娜年約十三四歲,眼睛明亮美麗,機靈聰慧,細柳般的腰肢,顯得格外動人。孔生望見這樣嬌美的女郎,立即忘了呻吟,精神也清爽起來。公子對妹妹說:「這是哥哥的好朋友,如同親兄弟一樣,妹妹要用心給他治。」嬌娜聽後,收起羞澀之態,撩起長袖,靠近床鋪給孔生看病。

    在診脈的時候,孔生聞到嬌娜的芬芳氣息,似乎比蘭花還香。嬌娜笑著說:「真該患這種病,心脈跳得很快呢。雖然病情很險,但還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毒瘡已凝結成塊,不把患處割去是不行的。」說完就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金鐲,把它放在腫瘡上,然後用手慢慢往下按。腫瘡在金鐲裡鼓起一寸來高,突出在鐲子外,根部的余腫,都收束在鐲子裡,不像從前那麼大了。她用另一隻手撩起衣襟,解下一把刀刃比紙還薄的佩刀,一手按著鐲子,一手握著佩刀,輕輕地貼著瘡根割削。紫紅色的膿血直往外流,污染了床席。孔生因為貪圖接近嬌娜的美麗姿容,不但不覺得痛苦,反而怕手術結束得太快,使他不能偎傍更多的時間。不一會兒,爛肉割下來了,圓圓的,如同從樹上割下的木瘤子。嬌娜又叫人送水來,為孔生清洗傷口。然後從嘴裡吐出一粒紅色小丸,像彈丸那麼大小,放在傷口上面旋轉。剛轉了一圈,孔生就感到熱火蒸騰;再轉一圈,傷口酥酥發癢;三圈過後,遍體清涼,滲透骨髓。這時,嬌娜收起紅丸放入口裡,說聲:「好啦!」便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跳下床,跑出去向她道謝。孔生頑固的惡疾好像突然消失了,但心裡卻老是懸念著嬌娜那副光彩照人的姿容,簡直無法抑制。

    從此以後,他不再看書,成天癡癡地坐著發呆,百無聊賴。公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說:「小弟為哥哥物色伴侶,已得到一位很好的。」孔生急問:「是誰?」公子說:「也是我的親戚。」孔生沉思了很久,只說了一句:「不必費心了。」便轉過臉對著牆壁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公子領會孔生的意思,就說:「家父仰慕你高才博學,常想與你結為姻親。但我只有這個小妹妹,年紀也太小。我有個表姊,是我姨母的女兒,叫阿松,今年十八歲,頗不粗俗,也不淺陋。你如果不相信,松姐每天都去園亭,你可在前邊等著,到時就可以看見她。」孔生照公子的指點,果然看見嬌娜陪同一位美女走來,那美女畫著又黑又彎的蛾眉,步態婀娜多姿,模樣同嬌娜不相上下。孔生一看,十分歡喜,就請公子給他做媒。第二天,公子從內室出來,向他祝賀說:「成了。」於是,另外收拾了房子,為孔生舉行婚禮。當晚,鑼鼓喧天,十分熱鬧。孔生原本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女,今夜忽然同床共枕,因此,他真懷疑月宮仙境也未必就遠在雲霄之中。婚後,孔生心情舒暢,日子過得很快活。

    一天晚上,公子對孔生說:「兄長與我一起研究學問相互切磋的恩惠,我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但最近單公子打完官司回來了,幾次催要房子,我們打算離開這裡回陝西去。形勢緊迫,恐怕再也難以聚在一起了。因此,心頭充滿離別愁緒,很不是滋味。」孔生表示願意和他們一起西去。公子卻勸他返回故鄉,他感到很為難。公子說:「不必發愁,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說話間,太公領著松娘來了,贈送百兩黃金給孔生。公子伸出左右手,分別與他們夫婦兩人的手緊緊握住,並囑咐他們閉上眼睛,不要看。孔生感到身體飄在空中,只聽耳邊風聲嗚嗚直響。過了很久,公子說:「到了。」孔生睜眼一看,果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這才知道公子不是凡人。他高興地去敲家門。母親開門看到兒子回家,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又看見帶回一位漂亮的兒媳婦,更感到無比欣慰。等他們回頭一看,公子已經不見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順,她的美貌、賢惠遠近聞名。

    後來,孔生考中進士,被任命為延安府的推官,帶著家屬赴任。母親因為路途遙遠,沒有跟去。松娘在那裡生了一個男孩子,取名小宦。不久,孔生因為冒犯了上司,被罷了官,但有些公事尚未了結,不能立即回家。一次,孔生到郊外打獵,遇見一個俊美的少年,騎著一匹黑馬,不斷回頭看他。他仔細一瞧,原來是皇甫公子。他立即勒住韁繩下馬,兩人悲喜交集。公子便邀請孔生一起走,到了一個村子,只見樹木繁茂,濃蔭遮日。公子家的大門上,釘著黃燦燦的大銅釘,豪華得如同貴族世家。孔生打聽嬌娜近況,知道已經出嫁,岳母也去世了,互相感歎不已。孔生住了一夜,告辭回去,又攜同松娘和兒子一同來探親。這時,正好嬌娜也來了。她抱起松娘的孩子,逗弄著說:「姐姐亂了我家的種了。」孔生拜謝她從前治病的恩德。嬌娜笑笑說:「姐夫高貴了。瘡疤早已癒合,還沒忘痛嗎?」妹夫吳郎也來拜見,住了兩夜才走。

    一天,公子滿面愁容地對孔生說:「老天爺降下了大災大難,你能搭救我們嗎?」孔生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但非常堅決地表示一切由他擔當。公子急忙跑出去,把全家人都找來,在堂上團團圍著孔生跪拜。孔生大驚,急忙詢問原因。公子說:「我們不是人類,而是狐狸。今天要遭受雷劈的劫難。你如果願意冒生命危險為我們抵擋這場劫難,我們全家就有可能活下來;不然的話,請你抱著孩子趕快離開這裡,不要受我們的連累。」孔生發誓與他們同生共死。公子就叫他拿著利劍,站立在門口,並囑咐他說:「雷霆轟擊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動!」孔生照他所說的站好。轉眼間,果然看到烏雲滾滾,天昏地暗,白天突然成了黑夜。回頭看看所住之處,再也沒有高大的門樓了,只見一個大墳堆,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

    正在吃驚的時候,霹靂轟隆一聲,山嶽都震得顛簸起來了,緊接著襲來一陣狂風暴雨,連百年老樹都被連根拔起。孔生被震得目眩耳聾,但他還是仗劍挺立,一動不動。忽然在翻滾的濃煙黑雲之中,看見一個鬼物,尖嘴長爪,從洞裡抓出一個人來,就要隨著煙霧騰空飛起。孔生瞥見那人的衣服鞋子像是嬌娜,急忙向上一跳,揮劍砍去,那人從空中落下來。忽然,一個疾雷像天崩一樣炸響,孔生被擊倒在地,死去了。一會兒,雨過天晴,嬌娜已自己甦醒過來,看見孔生死在身旁,不禁放聲大哭,說:「孔郎為我而死,我活著幹什麼呀!」松娘也趕出來,一起抬著孔生進去。嬌娜讓松娘捧著他的頭,讓哥哥用金簪撥開他的牙齒;她自己捏著孔生的兩頰,用舌頭把紅丸送入他的嘴裡,又嘴對嘴往裡吹氣。紅丸隨氣進入喉嚨,發出格格的響聲。過了好一會兒,孔生甦醒過來了。看見親戚妻子都站在自己面前,彷彿剛做了場大夢才醒過來似的。於是閤家團圓,驚慌轉為歡喜。

    孔生認為陰冷的墓洞不可久居,就商量一起搬到自己家鄉去。大家都表示贊成。只有嬌娜悶悶不樂。孔生邀請她和吳郎一起去,她又擔心公婆不肯離開小兒子,商量了整天也沒有結果。突然,吳家一個小奴僕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驚恐地問他,原來是吳郎家也在同日遭到劫難,全家都死了。嬌娜捶胸頓足,悲痛不止。大家都來安慰、勸解。這樣,一同回鄉的事才定下來。

    孔生進城辦了幾天事情,便連夜整理行裝上路。回鄉以後,公子全家住在空著的花園裡。公子常常把園門反鎖起來,只有孔生和松娘來到時才開門。孔生和皇甫兄妹下棋飲酒,談笑歡聲,如同一家人。小宦長大了,容貌清秀,只是常表現出狐狸的情態。他到街市去玩,人們都知道他是狐仙所生的孩子。

    異史氏說:「我對於孔生,不羨慕他得到一位艷麗的妻子,卻傾慕他得到一位親密的紅顏知己。看到她的容貌可以使人忘掉飢餓,聽到她的聲音可以使人歡笑。得到這樣一位紅顏知己,時常在一起聊天喝酒,那麼,這種精神上的融洽,真是遠遠勝於夫妻之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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