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4章 嬌     娜 (1)
    孔生雪笠,聖裔也。為人蘊藉,工詩。有執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不得歸,寓菩陀寺,傭為寺僧抄錄。寺西百餘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見生,趨與為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悅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云:「瑯嬛瑣記」。翻閱一過,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單第,意為第主,即亦不審官閥。少年細詰行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生歎曰:「羈旅之人,誰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見斥,願拜門牆。」生喜,不敢當師,請為友。便問:「宅何久錮?」答曰:「此為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僕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生始知非單。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熾炭火於室。少年先起入內,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公來。」生驚起。

    一叟入,鬢髮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已而進錦衣一襲,貂帽、襪、履各一事。視生盥櫛已,乃呼酒薦饌。幾、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問之,笑云:「僕不求進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矣。」呼僮曰:「視太公寢未。已寢,可暗喚香奴來。」僮去,先以繡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絕。公子命彈湘妃。婢以牙撥勾動,激揚哀烈,節拍不類夙聞。又命以巨觴行酒,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慧,過目成詠,二三月後,命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公子已會其意,曰:「此婢乃為老父所豢養。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為君謀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以此為佳,君願亦易足也。」

    居半載,生欲翱翔郊郭,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遊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時盛暑溽熱,移齋園亭。生胸間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數日,創劇,益絕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父子疾趨入內。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

    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碗闊矣。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又呼水來,為洗割處。口吐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出。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耦。」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須!」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公子會其指,曰:「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

    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生大悅,求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內出,賀曰:「諧矣!」乃除別院,為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雲霄矣。合巹之後,甚愜心懷。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

    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舉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罷官,掛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視。細視,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宛然世族。問妹子,則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宿別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拜謁。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趨出,招一家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磬。回視舊居,無復閈閎,惟見高塚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僕,遂斃。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

    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於是一門團圞,驚定而喜。生以幽壙不可久居,議同旋里。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既歸,以閒園寓公子,恆返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遊都市,共知為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

    【今譯】

    有個書生叫孔雪笠,是孔子的後代。為人寬和厚道,善於作詩。他有個好友在浙江天台縣做縣官,來信邀他前去。他到了天台,那縣官卻剛巧去世了。孔生窮困潦倒,流落在那裡,無法回鄉,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裡,受雇給和尚抄寫經文,以維持生計。在寺廟西面百多步遠的地方,有單先生的一所大宅院。單先生原本是官僚世家子弟,因為一場官司,弄得家境敗落,加上人丁稀少,已經移至鄉下去住,於是這座大院就空閒起來。

    一天,大雪紛飛,路無行人。孔生偶然走過單家門口,正好碰到門裡出來一個風度翩翩,儀容美好的少年,那少年一見孔生,馬上迎上來,躬身施禮,寒暄幾句後,便懇請孔生到他家裡做客。孔生挺喜歡這個少年,便爽快地答應了,跟他一同進家去。院裡房屋不很寬敞。室內到處掛著錦緞幕布;牆上還掛著很多古人的字畫。桌上放著一部書,名為《瑯嬛瑣記》。孔生隨手翻開看看,都是自己沒有讀過的。他以為這個少年住在單家大院,一定是大院的主人,也就沒有詢問他的家世。那少年倒細問了孔生的經歷,對他的困境深表同情,勸他開館收徒。孔生歎息說:「我是流落在外的人,沒親沒友的,誰肯替我向人推薦呢?」少年說:「如果你不嫌我愚劣的話,我願拜你為師。」孔生聽後大喜,但是不敢當老師,只請求和他做個朋友。於是問道:「這房子為什麼總是鎖著呢?」少年回答說:「這座大院原是單公子的,因為單公子搬去鄉下住,所以空曠了很長時間。我姓皇甫,祖籍陝西。因老家被野火燒燬,只好暫時借這裡安家。」孔生這時才明白,原來少年並非單家房主。

    當晚兩人有說有笑,非常投機。談到深夜,少年挽留孔生與他同在一床睡覺。第二天一大早,有個書僮進屋生炭火。少年先起床,到內室去了。孔生還圍著被子坐在床上。那個書僮跑進來說:「公子的父親來啦!」孔生吃了一驚,急忙下床。只見一位鬢髮雪白的老人走了進來,向他殷切致謝,說:「先生不嫌我兒子愚笨肯教他讀書,我很感激。不過,他剛剛開始學習,先生千萬不要因為是朋友,就把他當成同輩相待。」說完,便贈送給他錦衣一套,貂帽一頂,鞋、襪各一雙。等孔生梳洗完畢,便吩咐擺上酒菜。屋裡擺設的桌子、床榻,主人穿著的衣服,都十分華麗,孔生都叫不出名目,只覺得光彩四射,眼花繚亂。斟過幾遍酒,老人便起身告辭,拄著枴杖走了。吃完了飯,少年公子送上他做的課業,都是古文詩詞,並沒有當時流行的八股文。孔生問什麼緣故,公子笑著回答說:「我不想參加科舉考試求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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