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其政悶悶〔1〕，其民淳淳〔2〕；其政察察〔3〕，其民缺缺〔4〕。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5〕？其無正〔6〕也。正復為奇〔7〕，善復為妖〔8〕。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9〕，廉而不劌〔10〕，直而不肆〔11〕，光而不耀〔12〕。
【註釋】
〔1〕悶悶：遲鈍、不清楚、不誇誇其談的樣子，含有寬厚寬泛之意。
〔2〕淳淳：淳樸厚道的樣子。
〔3〕察察：看得清楚，非常計較的樣子，有嚴厲苛刻的意思。
〔4〕缺缺：狡詐、不滿足。
〔5〕極：終點、盡頭。
〔6〕無正：沒有標準，不能下定論。
〔7〕正復為奇：正，正常的。奇，奇怪的、奇特的，不正常的。
〔8〕善復為妖：善，善良的。妖，邪惡的。
〔9〕方而不割：方，方正、有原則。割，堅硬，使人不舒服。
〔10〕廉而不劌：廉，清廉、自律。劌，傷害到別人。
〔11〕直而不肆：直，正直。肆，胡作非為。
〔12〕光而不耀：光，光芒，做事有個性有鋒芒。耀，耀眼，刺眼。
【譯文】
統治者從政寬厚無為，百姓就會淳樸忠厚，安居樂業不生事端；統治者的政策嚴厲苛責，會使百姓狡詐，不重德行，從而產生盜賊。災禍，往往潛伏在好事之中；好事，往往緊隨災禍而來。誰能知道福禍相生的終點在哪裡？這種事沒人能下定論。正常的變得不正常，善良的變為邪惡的。對於這種變化，人們的迷惑由來已久。所以聖賢的人處事認真、有原則，但並不生硬；廉潔自律又不傷害好人；辦事正直，而不濫用職權；有光芒而不刺眼。
【闡述】
此章集中表述了老子的政治哲學思想。如果把政事處理得含混不清，沒有市政形象工程，一切都很簡樸，在今天肯定是一件見不得人的大壞事，但在老子看來卻是再好不過的好事，因為老百姓會善良淳厚。分明苛責細密的為政方式，看起來是好事，老子卻認為不好，因為老百姓會為此而狡黠。
此章最有名的警句還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福」人人嚮往，「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從古至今莫非如此。但老子卻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此言一出可謂振聾發聵，將世人引向一個新的思想境界。韓非子對此有很好的思想梳理：
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而福本於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
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身死夭；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內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於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
禍和福兩者是似分還和，似反可成。雖然對於禍和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心得，但很少有人能深入地思考兩者的辨證關係。既然禍可以致福，福也可招禍，那麼禍事臨頭，就不必驚慌失措，也許好事就接踵而至；福事降臨也不必沾沾自喜，也許同時來到的還有危難。
蘇轍在《寄題蒲傳正學士閬中藏書閣》詩中有：「讀破文章隨意得，學成富貴逼身來。詩書教子真田宅，金玉傳家定糞灰。」如果僅以田宅、金玉傳家，處理得不好，它們會像糞土灰塵一樣賤劣。這說明「金玉」和「糞灰」之間是會發生轉換的。
莊子說：「安危相易，禍福相生。」《淮南子》曾講述過一個「塞翁失馬」的故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早已家喻戶曉，用故事詮釋了禍福之間的關係。福禍相生轉化的道理，早已深入人心。人遇到不順的事情，不要失望，也不要讓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看得開，相得明白，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通人」。古人有：「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可謂至理名言，有一番道理，這是我們修為的一個境界。
人最初的慾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生理、心理的需要，但人的需要是有一定數量的。如果慾望無休止地放大擴大，就會演變成佔有慾。為追求而追求，就會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甚至走進了危機四伏、陷阱遍佈的地方而不自知。
金銀財寶、虛空的名聲、顯赫的功業，這些身外之物對世人都有無法抵擋的誘惑力。有的人為了得到它們，不擇手段，他們只注重得到的結果，毫不在意在此過程中會傷害到多少人。得到之後便以為是好事了，殊不知物極必反，如果達到了它的極限，或者說是太過分了，事物就會向相反的一面轉化。
老子說，聖人能做到「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那麼常人呢，只要能領悟其中的道理，付諸立身行事之上即可佔得先機，獲取最大的收益。
漢景帝時一個謹慎之人周仁。周仁憑借醫術得以出任太子舍人，一點點地積累功勞，慢慢升為太中大夫、郎中令。周仁為人謹慎持重，守口如瓶，從來不會洩露秘密。為了讓皇宮內的嬪妃們遠離他以避嫌，他經常穿著打補丁的舊衣服和尿褲，故意讓容貌衣裝又髒又亂。因此，這個髒兮兮的周仁極得皇帝信任，連漢景帝進入寢宮，暗地裡和妃子們嬉戲玩鬧時，他也服侍在左右。這樣的信任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其實，除了會醫術，周仁並沒有別的才能，在政治上更是毫無建樹，可漢景帝一直任用他直到駕崩。其中的原因也只能用敦厚來解釋。周仁甚至敦厚到即使有機會天天在帝王面前說有利於自己的話，他也隻字不提。說得越少，上面就越覺得他說的話越有份量，越可信。漢景帝常常向周仁詢問朝中其他人的情況，周仁連自己的好話都不說，當然也不會說別人的壞話了。他的回答總是讓皇上自己去考察。
身在內廷混飯吃不容易，周仁深知此理，因此在人事關係上總是小心翼翼。在皇上給他賞賜時，他經常推辭；諸侯百官為了巴結他，千方百計地贈送他財物珍寶，周仁始終都不接受。或許周仁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更大的名、更大的利。漢武帝登基後，非常尊重這位前朝老臣，周仁趁機稱病辭職，帶著兩千石的俸祿回家養老了。周仁的子孫都做到了大官，一家的結局也算得上完滿美善。
周仁絕不是一個什麼「聖人」，但他懂得在人主面前低調做事，彷彿依稀間有聖人安身立命的一點影子，就已經為自己和子孫贏得了機會和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