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傷心地 第14章 留給自己和丈夫的兩封遺書 (2)
    親愛的,你像大哥哥一樣愛我一生,疼我一生,呵護我一生,用心捧了我一生,這是我最幸福的。如果沒有你的呵護,沒有你的全力支持,我不會走到今天。在此,我真誠地向你道一聲:謝謝你,我親愛的大哥!

    親愛的,如果我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兩個孩子都結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業,而你卻要面對沒有我的後半生。我希望你找一個老實賢惠的女人,不然你會受氣的,不要圖漂亮,找個伴吧。因為你人太好,心太善。我總擔心別人欺負你。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很有出息,也很懂事,這是你我最大的欣慰。等你老了那天,孩子會好好照顧你的,我們那點兒存款也夠你晚年用了。

    要說的話太多了,越說越沉重,越說越痛苦。這三年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覺得人世間太殘酷,太險惡,太不公平了!

    好了,就寫到這吧。我在天堂裡祝福你和孩子們幸福,希望我們全家仍像過去一樣充滿歡聲笑語。

    親愛的,讓我留給你一首你最愛聽我唱的歌《星星索》:「嗚喂,風兒吹動我的船帆,船兒隨著微風蕩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當我還沒有來到你面前,你千萬要把我記在心間……」

    好了,我到天堂裡等你,來世我們還做夫妻。

    祝你和孩子們平安、快樂、幸福!

    你的愛妻雅文2004-3-8晚10點

    回憶我這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選擇了一個好丈夫。

    無論我在外面受多大的委屈,他的懷抱永遠是我眼淚的去處。他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脾氣又好,從沒有畏難情緒。即使不贊成我做的事,也會全力支持我。

    有一次,他在電話裡給我朗誦起他寫的詩:

    還記得,

    杏林湖畔那棵年輕的白楊樹,

    在月光下搖曳著美麗的身影。

    它是我們初吻的見證,

    是我們愛情開始的地方。

    還記得,

    運動場上那個俊俏的小女孩兒,

    她那甜美的歌聲,

    她那清純的心靈,

    給我帶來了無盡的幸福與憧憬……

    初戀早已過去四十多年了,小女孩兒早已變成了兩鬢如霜、滿臉核桃紋的老太婆,卻聽到夫君如此的欣賞,心裡當然很受感動。

    我們相濡以沫、手挽手走過了漫長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如今,卻面臨著生死考驗……

    寫完這封遺書,我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

    2004年3月9日早8點,我最後看一眼我的電腦,看一眼我的寫作間,看一眼我的家,暗暗問自己:我還能回到這裡嗎?還能坐到我心愛的電腦前進行創作嗎?這個充滿溫馨幸福的家是否還能屬於我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我無法預測我生命的裂谷到底有多深,更不知我脆弱的生命能否跨過這道生死大裂谷。如果跨過去,我將獲得第二次生命,如果跨不過去,我將化作一縷白煙,同這個美好而殘酷的世界永別了。

    3月9日,我住進了天津泰達國際心血管醫院。

    2004年3月14日傍晚,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何中生先生,文學院院長、著名詩人李琦女士及文學院的周靜,捧著鮮花,從哈爾濱專程跑來看望我。

    晚間八點鐘,洗澡時,我對著鏡子最後一次欣賞我的脖頸。我的脖頸很美,很挺拔,白白淨淨的很光滑,絲毫沒有六十歲老太那種皺皺巴巴的褶子。夏天,我愛穿沒領的衣裙。先生也最愛吻我的脖頸。我又撫摸著兩隻光滑的胳膊……明天,醫生要鋸開我的前胸,切開我的兩隻小臂,取出動脈血管給我的心臟搭橋。我不知我的脖頸,我的胳膊,我的一切,是否還能屬於我。

    晚間十點鐘,我和先生站在窗前擁抱告別,久久地沉浸在最後一個夜晚的沉默之中……

    末了,先生習慣地吻了吻我的脖頸,囑咐我:「你早點兒休息。什麼都別想,好好睡覺。晚安!」他在隔壁開了一間病房。

    我很快就入睡了,等護士叫醒我再次灌腸時,我看到窗外樓上的大鐘已是第二天清晨六點了。我知道並非完全由於護士給的兩片安眠藥在起作用。因為我的痛苦不是在今天,而是早在半年前就開始折磨我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聽天由命吧!人一旦豁出去,反倒平靜了。

    七點十五分,我靠在床頭寫下最後一篇日記:

    「今天是2004年3月15日,我看到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不知是陰天,還是晴天,就像不知道我的生命結果一樣。我感謝上蒼給了我如此平靜的承受力。我看一眼茶几上的鮮花和外面的天空,但願這不是最後一眼。如果真有上帝,我祈求上帝賜給我第二次生命……」

    寫完日記,我躺下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雅文,醒醒吧,該上台了。」先生叫醒我時,我又睡了一個多小時。

    護士後來告訴我,她們從未見過如此平靜的病人,上台前居然睡著了。

    我被推出門的剎那,最後看一眼窗外的大鐘——九點十五分。

    我看到孩子們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先生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貼著我的臉,親切地囑咐我:「雅文,別緊張!我在外面陪著你,手術一定會成功……」

    我向家人,向何副主席、李琦院長揮了揮手,就被護士匆匆地推走了。

    躺在車上,我覺得自己就像母親去世前一樣,就像一片樹葉扁扁地貼在床上,母親活到八十九歲,我還不到六十歲……

    我被推進手術室裡,發現所有的面孔都一樣,口罩捂得嚴嚴的,根本認不出誰是誰。我知道,我的生命就交給主刀的劉曉程院長及醫護人員了。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親人。

    先生告訴我,當他看到手術室厚厚的大門被關上的剎那,他的心突然好像被掏空了。他不知這扇大門是否會將我倆隔開兩個世界,他不知再見到我時,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具屍體。

    他經歷了一生中最焦急、最難熬的十幾個小時,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抓心撓肝。他一次次地趴在手術室門外的地上,聽著手術室裡的動靜。可他什麼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焦急的心跳。一直等到晚間十一點二十分,劉曉程院長出來告訴他:「手術結束了,雅文大姐的心臟復跳了。」聽到這句話,先生的眼圈「刷」地紅了。

    3月16日上午,我經歷了因滲血不止、輸了近5000CC血和血漿、難以關胸的十四個小時大手術之後,週身插著氧氣管、吸痰管、滴流管等各種管子,打著吊瓶,蓋著白單,像死人似的躺在重症監護室的六號床上,昏昏沉睡,只覺得有人拍拍我的臉,聽到一個聲音在喚我:「雅文大姐,醒醒吧。今天是十六號了,手術做完了,給你心臟搭了六個橋,把你破碎的心修好了。」

    我恍恍惚惚覺得這聲音很縹緲、很遙遠,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我不知自己是在陰間還是陽間,不知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好一會兒,我才從懵懵懂懂中漸漸醒來,聽出是劉曉程院長,卻睜不開眼睛。但我記得是3月15日9點15分被推進手術室的。我奇怪,手術怎麼這麼快就做完了?其實,我在生死界上已經度過了一天一夜。

    我極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用矇矓而虛幻的目光,掃視著被切開的兩隻小臂及鋸開的前胸,三處刀口都用厚厚的紗布包著,這才意識到:我終於活過來了。

    那一刻,我對醫護人員的感激之情,是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的,所有文字都顯得蒼白無力,只有真正「死」過一回、親身經歷過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人,才能體會到什麼叫做救命之恩。

    劉曉程院長握住我的右手,讓我用力握,又握住我的左手,然後又讓我動動雙腳的腳趾,問我:「你能記住你病房的電話號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看到我一切正常,劉曉程帶著醫護人員走了。

    我懵懵懂懂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雅文,你終於活過來了,你一定要寫寫你自己,把你六十年的人生真實地告訴人們,不然就這樣走了,太遺憾了。」

    我知道,那不是別人,而是我虛弱的心靈在對我說話。我知道它被擠壓得太久太久,太需要宣洩和釋放了。

    於是,就在這重症監護室裡,就在我的生命徘徊於生死邊緣之際,我決心寫出我的一生。從這一刻起,一種強烈的求生慾望又日夜鼓噪著我、呼喚著我,就像手術前鼓勵我一定要跨過生命大裂谷、頑強地活下去一樣,一個新的生命支點又開始支撐著我極度虛弱、隨時可能發生術後併發症的生命!

    麻藥勁兒過了,三處刀口開始劇烈地疼痛,無法入睡。我的思維卻完全沉浸在對自己人生的遐想之中,大大緩解了我肉體的痛苦。

    後來,朋友說我:「雅文,你太厲害了。我相信別人可以打死你,但卻不能打敗你。打敗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的,我曾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差點把小命都搭進去。

    在重症監護室裡,我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三處刀口劇烈地疼痛,口渴難忍,卻不讓喝水,護士只能給一塊冰吮兩口,嘴唇暴起一層層硬皮。身體虛弱到了極點,不能講話,只能按照護士事先教的手勢動一動手指。護士不停地幫我捶背,讓我咳嗽,讓我把氣管裡的痰咳出來,每咳一下,刀口就會鑽心地疼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左前方的監視器,看著我的心律和血壓在生命最微弱、最危險的界線上徘徊。每當心律升到危險界線時,護士就急忙讓我做深呼吸。我每呼吸一次,都要使出全身的氣力。

    躺在生死界上,對人生,對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人死如燈滅,恩仇榮辱,功名利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切都是過眼煙雲。此刻,最真實的是我還活著。

    三天後,18日上午11點20分,我被推出了重症監護室。早已等在門口的先生,張開雙臂激動地奔過來……

    接下來,我承受著術後最痛苦的階段,三處刀口鑽心的疼痛,日夜不停地折磨著我,每次翻身,都能聽到鋸開的前胸骨被鋼絲縫上後的摩擦聲,每次起身去廁所,都要抓住床扶手折騰半天,使出全身的氣力才能爬起來。

    但我臉上卻一直掛著微笑,因為我還活著,只要活著一切痛苦都會過去。護士發的去痛片我一片沒吃,我怕吃去痛片對身體不好。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第三天,我在先生的攙扶下,就扶著牆在走廊裡一步一步地走動了。

    十幾天後,為了給劉曉程的報告文學增加一些內容,我拖著極度虛弱之軀,採訪了兩個即將手術的外國患者,還走進手術室,觀看了一台劉曉程為美籍華人做的心臟大手術。

    4月3日,我懷著雖然虛弱但卻「健康」的心,在先生和孩子的陪同下,踏上了回家的路。沒有比此時此刻,更能體會活著是多麼美好的了!躺在車裡,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活著真好,活著真好,活著真好……

    是的,生命終於又屬於我了!

    我望著窗外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親切,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有一種看不夠的貪婪。陽光大好,萬里無雲,悠悠小風吹拂著二十天前還是枯黃現卻已變綠的樹葉,吹拂著剛剛泛青的小草……陽光,小風,小樹,過去司空見慣的一切,今天突然變得如此親切如此美好了。

    但我知道,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只是我的心變了。

    我好像重新誕生了一次,好像返璞歸真了。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大徹大悟吧。仔細一想,嬰兒出生時,心靈本來是純潔而美好的,沒有任何奢望和慾念,只是長大變成社會人以後,才有了各種各樣的慾望,才有了數不盡的煩惱。

    一路上,我一直在為自己慶幸,慶幸我無意中結識了劉曉程。可是,另一種思緒卻又纏繞著我,假如我不是一名作家,不享受醫保,我是窮山溝裡的農婦,我是每月僅有一二百元的下崗女工,沒有能力支付兩次十幾萬元的手術費,那麼,我將如何面對這場災難?又將會有怎麼一番人生結局?那四百萬像我一樣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心臟病同胞,他們什麼時候也能像我一樣,獲得手術機會?中國百姓看病貴、手術難的問題,何時才能得到解決?我把這番思索,寫進了劉曉程這篇報告文學裡。

    手術這段時間,我一直被親情、友情和領導的關懷包圍著,這使我對人性、對社會又有了新的認識。

    術後不久,中國作協《作家通訊》主編高偉先生和劉涓迅處長帶著禮品,代表中國作協創聯部從北京專程跑到北戴河來看望我。緊接著,《人民文學》原主編、著名作家程樹榛夫婦手捧鮮花,也來看望我……

    6月29日上午,我家又迎來了一批尊貴的客人。

    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金炳華、常務副主席陳建功、書記處書記田滋茂、中宣部文藝局文藝理論處處長梁鴻鷹、中國作協辦公廳主任陳崎嶸、中國作家網主編胡殷紅等領導,帶著從北京帶來的七個頭的蝴蝶蘭及貴重禮品,來看望我。

    一個從窮山溝裡走出來的苦孩子,一個屢經坎坷、大難不死的作家,看到領導如此關懷,我備受感動。尤其使我感動的是金炳華書記說的一番話:

    「雅文,你抓到《蓋》劇這樣一個弘揚中華民族志氣、謳歌國際主義精神的題材,不僅在國內引起強烈反響,而且在國外也引起了很大反響。你對文化事業是有貢獻的。可是,你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首肯,反而受到這麼大的傷害,這些事情本來就不應該發生!這也是文藝腐敗的一種表現……」

    三年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首肯,我這顆剛剛搭了六個橋的虛弱之心,頓時又激動起來,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金書記,聽您這麼說,我心裡感到一絲安慰。作為一名作家,我沒有過高的奢望,只希望能得到公平的承認。這些年來,我一直為正義吶喊,為他人呼籲,可是輪到自己頭上,卻沒人為我說一句公道話……」

    金書記說:「雅文,你不要難過,中國作協的領導都很關心你,今後再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找中國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他們會全力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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