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枚銅板押在文學的聖壇上
就像一個苦苦掙扎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個輸光了老本的賭徒,意外地發現兜裡還剩一個銅板。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把全部生命押在文學的賭桌上,將會賭出怎樣一番人生?
1977年,我本以為我這顆心已經死了。
全國恢復高考,看到一些年輕人紛紛複習課程準備高考,我這才發現我那顆心並沒有死,它還活著,而且活得比任何時候都痛苦。初試那天早晨,看到別人興致勃勃地走進考場,我卻趴在考場大門外偷偷地哭了。為了這一天,我苦苦地準備了好幾年。現在,我多麼希望像那些考生一樣,重新去選擇一回人生啊!可是,生不逢時,時不待我。兩個孩子太小,孩子需要我,先生需要我,這個剛剛平靜下來的家更需要我。
十多年前,我剛從運動隊下來時,也像今天這樣痛苦地彷徨過,可那時才十九歲,幹什麼都來得及。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兩個孩子的母親,我覺得再不會有任何機會了。
可是,再彷徨,再痛苦,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一個底層的小草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睡不著覺的時候,偷偷地回味一下,悄悄地舔舐一下痛苦的心靈,把那些不現實的想法藏在心底,成為一個終生的遺憾,一份永久的證明,證明自己也曾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夢想過,追求過,只能如此了。
1979年3月,全國冰球比賽在佳木斯舉行,這天晚上,我跟先生看冰球比賽回來,凍得嘶嘶哈哈的卻很興奮。先生開玩笑說:「哎,等咱倆老了寫一部體育小說,讓小說中的人物去拿世界冠軍,去圓咱們的冠軍夢!」
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一種神秘的東西主宰著人的命運,聽到這句玩笑,我卻異常興奮,好像我一直在等待著這句話,又似乎這輩子就是為了這句話才來到世界的!
有人曾說:「機遇只垂青那些懂得怎樣追求她的人。」
我覺得機遇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閃即逝,就看你能否抓住它。
我對自己說:「幹嗎要等到老年?我現在就寫!」
於是,就在這個早春的夜晚,一個異想天開的大膽想法,又從我心底裡冒出來,隨之,一種久違了的激情又開始澎湃起來,就像少年時第一次看到運動員訓練一樣。不,比那次更強烈,更堅定,也更瘋狂!因為我知道,這是命運拋給我的最後一根纜繩,我必須牢牢地抓住它,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所以能抓住這句玩笑,並把它變成改變命運的契機,還是我那不甘於平庸不甘於默默無聞的個性在起著主導作用,也再次決定著我的命運。
在此之前,我從未寫過東西,更沒想過要當什麼作家,然而,這句玩笑卻激發出我個性中潛藏的、歷經磨難而癡心不改的特質。
不久,《合江日報》副刊部老師邀我參加報社舉辦的文學講習班。參加講習班的三十多個人,都發表過不少作品,唯獨我只發表過一首小詩。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走路都不敢抬頭看人家,總是盯著別人的腳後跟。恰恰是這短短半個月的講習班,成了我人生的轉折點。我就像一個在大海中掙扎得精疲力竭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個窮途末路者,意外發現兜裡還剩下最後一枚銅板。我決心把這最後一枚銅板全部押在文學的聖壇上!
此刻,中國正掀起十年浩劫後的第一場文學熱。
我背著先生,怕他笑話我,以工廠為素材偷偷寫了一篇小說。捧著這篇三千字的小說,我戰戰兢兢地來到《合江日報》副刊編輯丁繼松老師面前,恭恭敬敬地說:「丁老師,您看看我這篇東西行不行?」
這位老編輯看完之後,操著安徽口音,說出一番話鼓勵了我一生:「雅文同志,我做了二十多年編輯,我相信我的眼力。我認為你在這方面是有才氣的,希望你能堅持下去。」
於是,我這個既沒有創作前的準備,又沒有多少文化積累,更沒有受過名人指點,只受過五年正規教育的三十五歲女人,僅憑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虎勁兒,憑著對理想的狂熱,匆匆忙忙衝上了擁擠著千軍萬馬的獨木橋!
1979年7月6日,第一篇小說處女作《生活的浪花》發表在《合江日報》上。不久,我收到第一筆稿費十二元錢。先生用這筆錢買點兒肉,炒了幾個菜為我祝賀。孩子一看到肉立刻高興地叫起來:「太好了!媽以後你多寫點兒,咱家就有肉吃了!」這篇小說使全家興奮了好多天。
回憶我這一生,許多時間都是在夢想與追求中度過的。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查爾斯·薩姆納說過:「成功有三個必要的條件,那就是毅力,毅力,還是毅力!」
當過運動員的人都知道,運動員絕不缺少毅力。我深信羅曼·羅蘭說的話:「前途屬於那些一旦決定之後,就不屈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
從動筆那天開始,我就不是以文人的斯文來進行創作,而是像運動員訓練一樣玩命。我先生說我:「你的那股勁頭不是讓人佩服,而是讓人感到可怕!我相信一個人要有你那股勁頭,沒有不成功的!」
我不是拼一天兩天,而是一拼就是二十年!
我在小桌前貼上自己的座右銘:「不要歎息昨天,昨天已經屬於歷史,而要緊緊地把握今天,今天才屬於現實!」
我知道自己文化功底淺,語言匱乏,知識積累和語言積累都遠遠不夠,必須發憤地讀書,否則不可能寫出東西。我利用一切時間讀書,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兩半兒用。白天上班,把小說藏在辦公桌裡偷偷地看,下班回家,一邊搖風輪做飯,一邊囫圇吞棗地啃著《紅樓夢》。一邊切菜,一邊背誦牆上掛的古詩詞。切土豆絲不小心把手指切了,鮮血把菜板都染紅了。把臥室和廚房的牆上,全都掛上古詩詞,幾天換一茬。讀小說讀到好的段落,就把它抄下來。
我像著了魔似的,腦袋裡除了小說沒有別的。白天坐在辦公室裡擺弄數字,心思根本沒放在工作上,上班、走路、騎車、開會……連做夢都在構思小說,因此鬧出了不少笑話。騎著自行車在琢磨小說,騎著騎著,忽然騎到路邊一個男人的兩腿中間了。那人夾著自行車前轱轆回頭問我:「你這是往哪騎呀?」我這才猛然驚醒,急忙向人家道歉。由於心不在焉,我家所有的鍋碗瓢盆沒有不掉漆的。我一天打過兩隻暖壺,兩天擰折過兩把拖布桿,常把暖瓶蓋扔進水壺裡……最狼狽的一次,居然跟著一個男同胞闖進了男廁所。後來再上廁所,我總是一再提醒自己,千萬別走錯了,太丟人了!
我覺得有一種強烈的創作衝動時時撞擊著我,呼喚著我,好像我的每個細胞都被創作的慾望激活了。我的生命裡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激情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