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84章 作品精選 (1)
    蟋蟀

    我要和你分手。

    你淨說些謊話。也許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是,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我已經二十四歲,到了這個年紀,就算哪裡不對,我也已經無力改變了。若不能像耶穌那樣死了一回又再復活的話,我根本無法改變。我知道自殺是最深的罪惡,所以我願把與你分手,視為我正確的抉擇,暫時試著努力生存下去。我覺得你很可怕。在這世上,說不定你的生存方式是正確的,但是,我就是無法那樣地活下去。

    自我嫁給你至今已五年了,在十九歲春天的相親之後,我馬上就獨自跑到你身邊。弟弟那時才剛進大學,他還曾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老成地說:姐姐,你沒問題嗎?大概是因為不喜歡你,所以到今天他還是保持沉默。當時,我還有其他兩門親事。我的記憶逐漸模糊了,只記得其中一個好像是剛從帝大法科畢業的少爺,聽他說好像希望當個外交官什麼的。我看過照片,一副樂天爽朗的臉,他是由我池袋的大姐所介紹的;另一人是在父親的公司裡工作,年近三十歲的技師。那畢竟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些記不清楚,聽說好像是一個大家族的長男,為人很可靠的樣子。他很得父親的賞賜,父親、母親都很熱烈地支持他,印象中我沒有看過他的照片。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因此被你嘲笑,我還是會覺得很不是滋味。我只是想清楚告訴你我所記得的事情而已。告訴你這些事絕不是因為討厭你,請你相信,我覺得很困擾。

    我從未想過早知道這樣,當初就嫁到其他的好人家了。你以外的人我都不予考慮。如果你還是以一貫的態度來取笑我的話,我會感到很難過的。我是很認真地在對你說,請你聽到最後。那個時候,就連現在、現在我也完全不想跟你以外的人結婚,那是很清楚的一件事。我從小就很討厭磨磨蹭蹭,那時,父親、母親,還有池袋的大姐跟我說了很多話,總之就是要我去相親。對我而言,相親跟賀詞是一樣的東西,無法輕而易舉地回答。我完全不想和那樣的人結婚。如果真如大家所言,對方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的話,就算沒有我,也應該會有很多其他的好女孩注意吧?可是為何沒什麼競爭者呢?我要找一個在世界中(一提到這個,你馬上就要笑我了)除了我,就沒有人願意嫁給他的人,我是這麼幻想著。

    剛好那個時候,你那邊就發生了那件事。由於表現得相當不禮貌,父親、母親一開始就很不高興。那個古董商但馬先生跑到父親的公司來賣畫,在客套的寒暄後,他對我說了一些不夠莊重的玩笑話:這幅畫的作者日後一定會成名。覺得怎樣?小姐。父親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暫時買了一幅畫掛在公司會客室的牆壁上。兩三天之後,但馬先生又再次來訪,這次他很認真地提出了相親的請求。實在太無理了。擔任使者的但馬先生是但馬先生,那個拜託但馬先生的男子是那個男子。父親、母親都感到很訝異。之後我曾向你詢問這件事,見你全然不知情的樣子,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但馬先生豪氣干雲的個人想法。

    你實在是受到但馬先生很多的照顧。現在你的成名,也是但馬先生的功勞,他對你真是義無反顧。也許這是因為他看出你的能力之故,今後你絕不能忘記但馬先生。

    那個時候,我聽到但馬先生魯莽的請求,雖然感到有點吃驚,但卻莫名地好想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那時非常高興。有一天我偷偷地到父親的公司看你的畫,我大概提過當時的事了,我裝作有事要找父親的樣子,走進會客室,一個人仔細地觀看你的畫。那一天,非常寒冷。在沒有暖氣、寬廣的會客室一角,我邊打戰邊站著看你的畫。

    畫裡有個小庭院和迎著陽光的美麗走廊,走廊上沒有人,只放了一條白色的被褥,是一幅只有青色、黃色和白色的畫。觀看時,我幾乎無法站立地全身發抖,我想,這幅畫大概除了我以外應該沒有人看得懂吧!我是很認真地說的,不要取笑我。我看了那幅畫兩三天之後,不論晚上或白天,我的身體都在不停地顫抖。我想不管怎樣都一定要嫁給你,這樣輕佻,讓我羞恥地覺得全身彷彿就要燃燒起來,於是我向母親表達我的希望。可是,母親卻一臉不以為然。我當下便有所覺悟,不死心地直接響應但馬先生。偉大!但馬先生大聲地說著,他站起身,弄翻了椅子。不過,那個時候,我和但馬先生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很清楚。我的家族對你的評價每況愈下。

    你拋下雙親從瀨戶內海奔到東京來,除了你的雙親,連你的親戚也都對你感到厭惡。還有喝酒的事、一次也沒提出作品展覽、傾向左翼、是否真的畢業於美術學校等很多奇怪的事,我的父母一一告訴我這些不知道從哪裡調查來的事實,並且斥責我。可是,在但馬先生的熱心推動之下,我們還是終於見了面。

    我和母親一起走進千疋屋,你正是我所想像的樣子,那時我還很感動你白襯衫的袖口是潔白的。當我端起紅茶的盤子時,因為緊張而顫抖不停,使得湯匙在盤子上叮叮作響,為此我還感到非常難為情。回家之後母親更加的數落你的不是,說你只顧吸煙、完全不與母親交談的態度非常不對,甚至還不斷地提到你的相貌差勁。這都是沒有看清你本人的緣故。不過,那時我已經決定要跟隨你了。

    與父母懇談、使性子,終於我獲得了勝利。和但馬先生商量過後,我幾乎是一個人嫁到你家裡去。住在澱橋公寓的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每一天,胸口都滿滿地塞著明天的計劃。你完全不在意展覽會、名家的姓名,始終一直隨意地作畫。隨著生活日趨貧困,我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喜悅,對於當鋪、舊書店,都有一種像是故鄉般的懷舊情懷。

    即使是在一毛錢也沒有的時候,我也會試著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全力去想辦法。沒有錢煮一頓飯,是很快樂、美味的。那時我一次又一次地發明好的料理,不是嗎?但現在,我卻辦不到了,想到需要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得到,我就不再有任何幻想。即使去逛市場,我也覺得很空虛,只買一些跟其他太太一樣的東西回來。

    你突然變得偉大了,從澱橋的公寓遷升到三鷹町的家之後,我就不再有快樂的事。再也沒有我可以大展身手的空間。你突然變得善於辭令,雖然對我是照顧有加,但我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被飼養的貓,一直深感困擾。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這世上成名,一直以為你會是個到死都還很貧窮,只會隨意作畫,受盡世人嘲笑,卻平靜地不向任何人低頭、偶爾啜飲著酒、不沾世俗、就此度過一生的人。我是一個笨蛋嗎?但是,世上應該會有這樣的美人吧!我到現在一直都這麼相信著。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那人額頭上的月桂樹冠,所以他一定會受盡委屈,而且也沒人肯嫁給他、照顧他,因此我願走向他,一生隨侍在他身旁,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天使,除了我,沒有人能瞭解你。唉,你覺得這想法怎樣?但沒想到你竟然一夕成名,叫我該怎麼說呢?我好生苦惱。

    我不是憎恨你的成名。知道你那具有神秘力量的悲傷畫作日益受到眾人喜愛時,我每晚都向神明致謝,那是一種想哭的喜悅。住在澱橋公寓的那兩年,當你心情高興時,你會畫自己喜歡的公寓內院、畫深夜新宿的街頭。當我們沒有任何錢時,但馬先生會來到家裡,用足夠的錢來交換兩三幅圖畫。那個時候,你對於但馬先生把畫帶走的事情,總是顯得非常落寞,一副完全不關心錢的樣子。但馬先生每次來都會悄悄地把我叫到走廊,像是已經決定好似的,認真地說著請笑納,然後向我鞠躬,把白色的四角信封塞進我的腰帶裡。

    你總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而我也不會做出那種立刻察看信封內容的卑賤動作。我真的從來都不希望你看重錢,變得有名。我以為像你這樣不善言詞、粗暴的人(對不起),不但不會有錢,更不會成名。然而,這些都只是外表而已。為什麼?為什麼?

    從但馬先生前來商量開個人畫展的事情開始,你就突然變得很愛漂亮。

    首先是去看牙醫。你有很多的蛀牙,一笑起來,就像個老頭,你過去絲毫不以為意,就算我勸你去看牙醫,你還是會半開玩笑地說:不用了,牙齒全部拔掉,換上假牙,一口亮晶晶的金牙,讓女人給愛上就麻煩了。本來你一直都不願去處理牙齒,不知道吹了什麼風,近來在工作的空當之餘你竟撥空出去,然後帶著兩顆閃閃的金牙回來。

    喂!笑給我看。我一說,你長滿鬍髭的臉馬上變得通紅,很難得地用一種羞怯的語調直嚷著說:都是但馬那傢伙一直囉唆煽動的關係。你的個人畫展在我到澱橋後的第二年秋天召開。我很高興。但想到你的畫將被很多人喜愛,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無法高興起來。我應該是有先見之明吧!沒想到,你的畫在報紙上受到熱烈的好評,出品的畫,聽說全部賣完,甚至連有名的畫家也寫信過來。這一切實在太好了,好到讓我覺得可怕。

    到會場來看!儘管你和但馬先生都那麼熱烈地對我說,但我還是渾身顫抖,一直留在房間做些編織的工作。我一想到你那些畫,二十幅、三十幅整齊地並列,然後被很多人觀看,我就會想哭。這樣的幸運,來得這麼快,之後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每天晚上都向神明道歉,並向神明祈禱:幸福已經這麼多了,之後請保佑他不要生病、不要有什麼壞事發生。

    你每晚都被但馬先生約到各名家那邊拜訪,有時到隔天早上才回來。儘管我沒多想,但你還是會詳細地告訴我前一晚上的事情,哪個老師為人怎樣、是個蠢蛋之類的事,完全不像沉默的你,淨說些很無聊的東西。我跟你生活了兩年,以前從沒聽你談論別人的是非。什麼老師,怎麼樣,過去你不都是一副唯我獨尊,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嗎?

    還有,就算你希望藉著這樣的談論能讓我知道你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但也請你不要心虛地兜著圈子辯解。我又不是一切無知地活到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所有事情,就算一整天都會因此而感到痛苦,但之後我反而會覺得輕鬆。反正我一輩子皆為人妻,我不會因那些事就不信任男人或者胡亂猜忌。就算有了那些事,我也一點都不擔心,說不定還會笑著忍耐著,畢竟往後還會有其他更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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