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忘掉家,必須反抗父親的血統,必須拒絕母親的優雅,而且還必須對姐姐冷淡。我認為如果不這樣,就得不到進入民眾人家的入場券。我變得下流了,學會了下流的詞彙,可是其中的一半,不,百分之六十都是可憐兮兮地拾人牙慧,只不過是不入流的手工藝品。對民眾而言,我依然是個裝模作樣、古怪可笑的男人,他們無法敞開心扉和我相處。事到如今,也無法再回去找曾經被我捨棄的沙龍。雖然現在我的下流有百分之六十是拾人牙慧,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便是道道地地的下流了。所謂上流沙龍令人生厭的高尚氣質,只會令我作嘔,一刻也無法忍受。而且那些自詡豪門權貴、高官達人者,會驚訝於我這種惡劣的行徑,必然逐之而後快。不能重回被自己捨棄的世界,而從民眾那裡獲得的卻只是一席過分恭敬,其實是充滿惡意的旁聽席而已。在任何社會裡,像我這樣生活能力薄弱、殘缺不全的草芥之人,根本談不上思想,或許自生自滅就是宿命吧!但是,我也有話要辯白,我正面臨令我難以生存的境地。人都是一樣的。
這種論調也是思想嗎?我認為創造這句不可思議的話的人,既非宗教家,亦非哲學家,更不是藝術家。這句話出自民間的酒館,有如生蛆似的,不知不覺中也沒有誰說出就不聲不響湧出來,沒了全世界,把世界弄得烏煙瘴氣。這句不可思議的話與民主主義或馬克思主義完全無關。這一定是酒館裡的醜男對美男子無的放矢的話。只是一種焦躁、嫉妒的心態,根本談不上是什麼思想不思想的。然而酒館內爭風吃醋的怒聲,卻莫名其妙戴上思想的面具,在民眾之間漫步。雖然它應該和民主主義及馬克思主義無關,曾幾何時卻與政治思想、經濟思想扯上關係,而以卑劣的面目登場。這種硬把胡說八道扯上思想的把戲,連《浮士德》劇中的惡魔靡菲斯特也會覺得愧對良心而猶豫不決吧!人都是一樣的。這是多麼卑屈的一句話!輕視別人的同時,也輕視自己。這種論調毫無自尊可言,是要人放棄所有的努力。馬克思主義主張勞動者至上,並沒說人人都一樣,而民主主義重視個人的尊嚴,也並沒說人人都是一樣的。
只有妓院的龜公才會如此說:「無論你怎麼裝腔作勢,還不都是同樣的人?」為什麼說是一樣呢?為什麼不說優秀呢?那是奴隸劣根性的復仇。事實上這句話很猥褻,令人毛骨悚然。人們彼此畏懼,所有的思想被強姦,努力被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玷辱,光榮被蹂躪。所謂「世紀的不安」都是從不可思議的這句話衍生出來的。雖然明知這句話可厭,我還是受它威脅,恐懼到全身發抖、提心吊膽,彷彿無地安身。最後乾脆藉著喝酒和吸食麻藥,祈求短暫的寧靜,結果一切都走樣了。我的確很懦弱,是一株有重大缺陷的草芥。或許那些閒人會嘲笑我,說什麼我的理由太多啦,其實天生是貪玩、懶惰、好色、自私任性的紈褲子弟!以前我聽到這種話,總是害羞地、曖昧地默認。如今臨死之前,我想說句話以示抗議。姐姐!請相信我!我雖然縱情玩樂,卻一點也不快樂,也許我對快樂無能。我狂歡、放蕩、頹廢,只不過是為了擺脫如影隨形的貴族氣息。
姐姐!我們到底有什麼罪過呢?生為貴族難道就是我們的罪過嗎?只因為生長在這種家庭,我們便要像是猶大那樣,永遠懷著恐懼、贖罪的心情,羞愧地苟活嗎?我應該更早點死的,但唯一令我牽腸掛肚的是媽媽的愛,思及此,我怎麼也無法結束生命。人有自由生存的權利,同樣也有隨時結束生命的權利,然而媽媽在世的一天,我就得保留赴死的權利,否則我同時也謀殺了媽媽。現在即使我死了,也沒有人會悲傷到傷害身體。不!姐姐!我知道我的死將帶給你怎樣的悲傷。不過,省下那虛飾的感傷吧!當你們獲知我的死訊時,一定會痛哭的,可是你們試想我活著時的痛苦,以及我從可憎的生命中完全解脫時的喜悅,你們的悲傷將會逐漸消失的。指責我自殺的人,大概會說好死不如歹活。這句話光是掛在口頭上說說,對我著實沒有一點幫助。
而得意洋洋批評我的人,恐怕就是那一類平心靜氣勸天皇陛下去開水果店的大人物。姐姐!我還是死了好。我沒有所謂的生活能力,也沒有力量和他人爭奪金錢,甚至無法向他人敲竹槓。和上原先生一起去玩,我也是自己的賬自己付。上原先生認為這是貴族的廉價自尊,非常厭惡,但是,我並非是為了自尊才付賬的,只是無法心安理得看他把辛苦工作賺來的錢,花在無謂的吃喝和抱女人上。我總是隨口說是敬重上原先生的工作,當然那是謊言,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何這麼做。不知為什麼,接受別人的招待,總會使我侷促不安。尤其是對方拿出血汗錢來請客時,更叫我痛苦萬分。我只好向家裡要錢或搬出東西,惹得媽媽和你傷心,我自己也並不快樂。出版社之類的計劃,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名堂,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認真過。
我再怎麼蠢也會發覺,連別人請客也沒有勇氣接受的男人,賺錢這碼事簡直比登天還難。姐姐!我們已經貧窮了。以前我總想招待別人,如今不仰賴別人便活不下去了。姐姐!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我還要活下去呢?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決定結束生命。我身邊有可以安樂死的藥,那是我在軍中獲得的。姐姐很美(我總是以母親和姐姐的美麗為傲),人又很聰明,我一點也不擔心姐姐的未來,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擔心。猶如貓哭耗子,這麼說只會使我臉紅。我認為姐姐一定會結婚,生兒育女,然後依靠丈夫活下去。姐姐!……姐姐!我已經沒有希望了。再見!歸根究底,我的死是自然死,因為人類只要有思想就不算死亡。我還有一個難為情的請求。媽媽的遺物中有一件麻質的和服吧!姐姐曾經修改要讓我明年穿,請把那件和服放入我的棺內,我想穿那件衣服。夜盡天明,長久以來讓你受累了。再見!昨夜的酒醉已完全醒了,我要在清醒的狀態下離開人世。再說一次再見!姐姐!我是貴族!
攻伐井伏鱒二是太宰的老師,也是太宰和石原美知子結婚的介紹人。他以太宰藥物中毒時的瘋狂態度為滑稽有趣的題材,寫成了《藥房的年輕婦人》。對於這點,太宰耿耿於懷,在他受人委託撰寫井伏選集的解說時,故意取材井伏的失敗作《青之島大概記》(以前太宰在學生時代曾幫助井伏謄寫),刻意放大井伏照抄史料的部分,並寫出「令人體會到天才原來是如此」等諷語,還在遺書中直接指出「井伏先生是個壞人」。
川端康成在太宰入圍芥川賞而落選時為當時評審委員之一。川端對太宰有「作者(太宰)對現下生活諸多不滿,我對他無法一展才華感到遺憾」的批評,太宰則以《給川端康成》為題書寫短文抗議。川端則發表《給太宰治:關於芥川賞一事》的解釋短文,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相輕三島由紀夫在大學時代,因為周圍的太宰熱潮而讀了《斜陽》,認為此虛構作品中貴族的言談和日本現實貴族相差甚遠,舊制學習院出身的三島為此感到不大協調。他也讀了《虛構的彷徨》等書,但對太宰印象不佳。之後,三島被矢代靜一帶著出席以太宰為首的會議,三島放話道「我討厭太宰文學」。對此,太宰用一副怪異的表情,回答道:「就算這樣說,還是來了啊!應該還是喜歡吧,喜歡吧!」但也對在同一場合的野原一夫吐出這麼一句話:「討厭的話就不要來啊!」隨即撇過臉去。
三島在其後二十年不斷地表明自己對太宰是生理上的厭惡:「太宰的性格缺點,大概有一半應該是由於冷水擦澡和體操還有規律生活所導致的。我第一討厭這個人的臉,第二討厭這個人的鄉土性的嗜好,第三討厭這個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
但是在晚年,三島向友人村松剛傾訴:「最近聽到有人想去買傢俱,我都會想吐。」松村回答:「家庭的幸福就是文學的敵人。那這樣,不是和太宰一樣了嗎?」三島承認說:「對啊,我和太宰治一樣。是一樣的人喔。」村松再問:「太宰的苦惱,就算做體操也不會好轉嗎?」三島據說沒有回答。(村松剛《三島由紀夫的世界》)奧野健男也指出,三島對太宰的憎惡就是近親憎惡。
語錄我們的微笑,源自那顆滾落在潘多拉盒子一角的小小石子。和死亡毗鄰而居的人,相對於生死的問題,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銘記於心。眼下的我們彷彿是被某種幽幽的花香吸引,乘上了一艘全然未知的大船,沿著命運的航線隨波逐流。這艘所謂「天意」的大船,將到達哪座島嶼,我同樣茫然不知。但是,我們必須信賴這次航行。我們甚至萌生了一種感覺:生和死,不再是決定人類幸或不幸的關鍵。死者歸於圓滿,生者則立於出航船隻的甲板上合掌祈禱。船,順利地離岸而去。
「我好愛這世界!」我熱淚盈眶的想。注視著天空,天空慢慢改變,漸漸變成了青色。我不停地歎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這時候,樹葉、草變得透明,已看不見它們的美麗,我輕輕觸摸草地,好想美麗的活下去。
眺望雜草叢生的一座荒廢的大院子,我坐在偏僻的一室,完全失去了笑容,我又打算再度自殺。說不愉快,是真的不愉快,且任性的。我仍然是將人生當做一場戲,不,是將戲當做人生。現在我已經對誰都沒有幫助了。
站在門邊,月影、枯野一片,老松聳立。我經常在出租的房屋裡獨自一人飲酒,酒醉後走出房間,靠在門柱上,胡亂低聲吟唱著歌。除了兩三位難以分離的好友,沒有人理我。我也逐漸明白這世間的人都在怎樣地看著我。我是無知驕傲的無賴漢,也是白癡、下等的好色男、偽裝天才的騙子,過著奢華的生活,一缺錢就揚言自殺,驚嚇在鄉下的親人。像貓狗一樣虐待賢淑的妻子,最後將她趕出去。
我裝出一副早熟的樣子,人們就謠傳我早熟。我假裝懶漢的模樣,人們就謠傳我是懶漢。我裝做不會寫小說,人們就謠傳我不會寫小說。我假裝愛撒謊,人們就謠傳我是說謊的人。我假裝有錢的樣子,人們就謠傳我是富翁。我假裝冷漠,人們就謠傳我是個冷漠的傢伙。可是當我真的痛苦呻吟時,人們卻指責我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