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突然變成有錢人了。你變得非常忙碌,還被邀請至二科會,成為會員。你開始對公寓的小房間感到可恥,但馬先生也不斷地勸你搬家:住在這樣的公寓裡,如何博得世人的信用?之前畫作的價值也一直不會上漲的。不如再加把勁租個大屋子吧!他向你提供一些討厭的計策,你居然也頗感認同地說著的確如此,住在這樣的公寓,人都會變傻這些低俗的話。我感到相當震驚,也覺得非常寂寞。但馬先生各方奔走,最後找到三鷹町這個房子。
年底我們帶著些許的傢俱搬到這個討厭的大房子裡。你在我不知情之下到百貨公司買了很多漂亮的用具,每當那些東西一次次地從百貨公司送來時,我都會胸口哽咽,感到分外悲傷。我要對你說聲很抱歉,因為我一直在努力地故作高興,表現出興奮不已的樣子。不知何時,我已經變成那種討人厭的太太。你甚至還說要請個女管家來。但這件事我很不滿,徹底反對,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使喚人。
搬過來之後,你馬上就印製了三百張賀年卡以及搬家通知。三百張!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多朋友?我覺得你正行走在非常危險的鋼索上,讓我感到非常地害怕。我想,想著之後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你那樣庸俗地交際,是不會成功的。一這麼想,我就心驚膽戰地度過每一天。可是你非但沒有跌倒,還不斷地遇到好事。難道我弄錯了嗎?
我母親也抽空來拜訪這個家。每次她都心情很好地帶著我的衣服、儲金簿來,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那時父親很討厭會客室的畫,把它放置在公司的倉庫裡,現在,父親已經把畫帶回家,還換了高級畫框,掛在自己書房裡。池袋的大姐後來也寫信來說請多照顧。
客人一下子變得很多,客廳常常是高朋滿座。那個時候,你爽朗的笑聲,我在廚房都可以聽見。你真的變得愛說話了,以前,那樣沉默,我一直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只因為覺得全都很無聊,所以才保持沉默的。可是,事情好像不是這樣。你在客人面前淨說些無聊的事。你把前幾天才剛從別的客人那邊聽到的畫論全部照抄,當做自己的意見裝腔作勢地發表。我只對你說關於我看完小說之後的感想,翌日,你對客人說:那個莫泊桑,我可是對他又敬又畏呢!你居然把我的愚論一字不改地告訴大家,每當我端著茶準備到客廳時,常會因太過羞恥而無法站立。
啊!原來你以前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還會謹守自己的言論,可是你卻完全沒有保持緘默,淨是模仿別人所說的話。儘管這樣,你還是不可思議地獲得成功。
今年二科畫獲得報社的獎賞,該報更是用一連串可恥到了極點的贊詞來形容。孤傲、清貧、思索、祈禱、蕭伯納法國的畫家;創作了很多以沉靜色調的宗教詩情為主的壁畫,存於法國各地;油畫中以《貧窮的漁夫》最為有名等各式各樣的贊語。後來與客人談論到報紙的報道,只見你平靜地說:有些部分,確是如此。唉!你在說什麼啊?我們並不清貧,看看儲金簿!自從你搬到這個屋子後,像變了個人似的,一直把錢的事掛在嘴邊,如果有客人來求畫,則臉不紅氣不喘地提到價格。你對客人說,先把價格談好,之後不會有爭執,這樣對彼此的心情都好。我偶然間聽到這話,又覺得不舒服。為什麼要常常在意錢的事呢?我覺得只要能畫出好的作品,生活自然過得去。我已經失去那種做一份好工作,然後貧困謹慎過著生活的那種快樂。我一點都不想要錢。
我懷抱著一份廣闊的自尊心,好希望自己能夠平淡過活。你甚至還察看我的錢包,一有錢入賬時,你會把一部分的錢放進你的大錢包和我的小錢包裡。你的錢包裡有五張大紙幣,而我的錢包裡則放了一張折了四折的大紙幣。你把剩下的錢都存放在郵局與銀行裡。我總是站在旁邊觀看著。有時我忘記將放有儲金簿的書架抽屜上鎖,被你發現了,會很不高興地說教、向我抱怨,這使我相當洩氣。
你去畫廊收錢時,通常第三天左右才會回來。即使如此,你還會在深夜喝醉酒,唧唧地開著玄關的門,一進門就說喂!還剩下三百日幣喔!數數看!等等傷感的話。那是你的錢,你用了多少我不是都該覺得沒關係嗎?我知道你偶爾心情好時,會想花大錢。你大概是以為如果全部用完,我可能會感到失望吧!我明白錢的好處,但我沒辦法老是考慮著錢的事情過活。你那種只剩下三百日幣、洋洋得意地回來的心情,讓我感到非常地寂寞。我一點都不想要錢,什麼都不想買、不想吃、不想看。家中的用具,我都會以廢物再運用,和服也重新染過、修補,一件都沒有買。
不管什麼事我都身體力行,一個手巾架,也不想買新的,那樣很浪費。你常常帶我到市區吃昂貴的中國料理,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好吃。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就是無法安定,總提心吊膽地,覺得好奢侈、好浪費。比起三百日幣、中國料理,你不知道在這屋裡的院子做一個絲瓜架會讓我多麼的高興啊!八榻榻米的走廊上,有著那麼強烈的夕陽照射,如果能做一個絲瓜棚,一定很合適。你對我說:既然我那麼的渴望,不如請個園丁來架吧!你不願自己做。我不喜歡請園丁,裝作有錢人的樣子,我要你來做,你直說:好,好,明年做。可是一直到今天,你都沒有付諸實行。
你在自己的事情上浪費很多無聊的時間,卻對別人的事,頂著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有一天,你的朋友雨宮為太太的生病感到煩惱,前來找你商量。你特地把我叫到客廳一臉認真地問我:家中現在有錢嗎?我覺得滑稽、愚蠢,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當我紅著臉,支支吾吾時,你像嘲弄般對我說道:不要把錢藏起來,到處找找,應該可以有個二十日幣左右吧?我感到非常震驚,我試著重新再看一次你的臉。你用手移開我的視線,直嚷著:好啦!借給我啦!別再小裡小氣了。
接著你又對雨宮笑著說:彼此、彼此,這種時候,貧窮是很辛苦的。我整個人呆住,什麼話都不想多說。你一點都不窮。
至於什麼憂愁,現在的你哪裡有那種美麗的影子?你根本是憂愁的相反,一個任性的樂天派。你不是每天早晨,都會在洗臉台高聲唱著嘿咻嘿咻嗎?我在附近覺得羞恥得不得了。什麼孤傲!難道沒注意到自己只能活在隨從的包圍中嗎?被來到家中的客人們尊稱老師,單方面批評某人的畫,然後表示大概沒有人的畫能出其右。但我覺得就算真的如此,也不需要那樣批評一個人,徵詢客人的同意。你只想要在那邊獲得客人的同意而已,那有什麼孤傲?其實,就算無法讓每個客人心悅誠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你真是一個大騙子。想到去年你退出二科會,組成一個新浪漫派團體,你可知道我一個人感到多麼的悲傷?你是在暗處那樣地嘲笑著,召集的全是笨蛋夥伴,而成立那個團體。你似乎沒有定見,在這個世上,也許你的生活方式才是正確的。
葛西在的時候,你們兩人說著雨宮的壞話,一副憤慨、嘲笑的樣子。雨宮來的時候,又對雨宮非常地客氣,然後幾乎用令人無法想像的態度,感激地說著只有你才是我的朋友之類的謊話,接著這次又開始數落葛西的態度
所謂的成功者,難道都做著像你這樣的事而生存嗎?單憑這樣,就可以平順地活下去嗎?我非常害怕與不可思議。一定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發生也好,為了你,為了神的存在,我在心中某處一直祈禱著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然而壞事一件也沒有發生,一個也沒有發生。好事依然繼續。你的團體所舉辦的第一回展覽獲得非常好的評價。你那幅菊花的畫,被客人們指為心境澄靜、馥郁地飄著高潔愛情的芬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今年新年時,你帶我到一向最熱心支持你畫作的岡井老師家拜年。儘管老師是那麼知名的大家,住的卻是比我們家還小的地方。單憑這點,我就覺得他是一個行家。
胖嘟嘟的,有種穩重如山的感覺,他盤腿而坐,透過眼鏡,仔細打量我。他那個大眼睛,真的很像一雙孤傲的眼睛,我就像第一次在父親公司的會客室裡看到你的畫那樣,身體不停地微微打戰。老師不拘小節地淨談些簡單的事情,他看著我,開玩笑地說:真是個好太太,感覺像是武家的出身。哈!她的母親是個士族。你認真地誇耀著。我直冒冷汗,我的母親哪是什麼士族!我的父親、母親都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以後你大概還會騙人說我的母親是華族吧!真是可怕的事。沒想到連老師那樣的人都沒有識破你所有的謊言。難道世界上淨是像你這樣的人?
老師說你這陣子的工作很辛苦,要多休息。我想到你每天早上唱著嘿咻嘿咻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可笑,差點忍不住就笑出聲來。離開老師家,沒走多久,你就踢著沙子罵道:啐!淨對女人甜言蜜語的傢伙。我嚇了一跳,你好卑劣。剛才還在老師面前打躬作揖,現在馬上說出這樣的壞話,真是一個瘋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要和你分手。而且,我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你絕對是錯誤的。我想,如果或許發生個災難會比較好。然而,一件壞事都沒有發生。你似乎已忘記但馬先生過去的恩情,還對朋友說:但馬那個笨蛋,現在還來這邊。但馬先生似乎也知道,於是常笑著說:但馬這笨蛋又來了!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從廚房口上來。對於你們的事情,我已經不太瞭解。人的尊嚴,到底去哪裡?我要和你分手,我覺得你們勾結在一起嘲弄我。
前幾天你在廣播中表示新浪漫派的時代意義,我在茶室看晚報時,突然聽到你的名字被播報,接著就聽到你的聲音。對我來說,那彷彿是別人的聲音。多骯髒污濁的聲音啊!讓我覺得像是個討厭的人,我可以清楚地從過去開始徹底地批判你這個男人,你只是普通人,然後一步步地順利功成名就。真無聊!一聽到我今日所擁有的,我就把收音機給關掉。你究竟累積了什麼?請好好地反省吧!不要再說一些我今日所擁有的這種可怕而愚昧的話。啊!如果你趕快跌倒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休息。關上電燈,一個人平躺睡覺,在我的背後,有只蟋蟀在拚命地叫著。它在走廊下叫著,但剛好位於我背部正下方,感覺好像在我的脊椎裡窸窸窣窣地叫著。我願把這個小小的、幽幽的聲音存放在我脊椎裡,一生都不會忘記地繼續活下去。我想,在這世界裡,你應該沒錯,錯的反倒是我。可是我到底是哪裡、怎樣不對呢?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