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74章 作品精選 (1)
    毀滅·2·莊稼人與礦工

    萊奮生希望自己的推測得到證實,提前來到會場——他想混在農民裡面,聽聽有沒有什麼傳說。

    大會在小學校裡召開。到的人還不多,有幾個人提前從田里收了工,摸黑坐在台階上聊天。從大開著的門口,可以看見李亞別茨在屋子裡收拾油燈,把燻黑的玻璃燈罩安上去。

    「奧西普·亞伯拉梅奇,」農民們恭敬地招呼萊奮生,挨次伸出烏黑的、由於勞動而僵硬的手來跟他握手。他向每個人問了好,謙遜地坐在台階上。

    從河對岸傳來姑娘們的不協調的歇聲。空氣中散發出乾草、潮濕的塵土和冒煙的篝火的氣味。可以聽到渡船上疲倦的馬匹在跺腳。莊稼人的勞累的一天,就在這溫暖的暮靄中,在滿載而歸的大車的吱吱聲中,在吃飽了還沒有擠奶的母牛的拖長的哞叫聲中,漸漸消逝。

    「來的人不怎麼多,」李亞別茨走到外面的台階上,說。「不過今天來的人多不了,好多人都在割草場上過夜……」

    「幹活的日子開什麼會呀?有什麼緊急的事嗎?」

    「唔,是有件小事……」主席有些躊躇。「他們一夥裡有一個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個鬧了點事。說起來也算不了什麼,結果鬧得把大家都驚動了……」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萊奮生一眼,不做聲了。

    「算不了什麼,就不該叫大伙來開會!……」農民們齊聲喊起來。「這種時候,莊稼人的時間多寶貴哪。」

    萊奮生解釋了一下。於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莊稼人的牢騷都發出來,多半是圍繞著割草和商品缺乏。

    「奧西普·亞伯拉梅奇,你就該抽空到割草場去,瞧瞧大伙是用什麼玩意兒割草?誰也沒有一把像樣的鐮刀,連一把都沒有,都是壞了修過的。這不叫幹活簡直是活受罪。

    「謝苗昨天弄壞的一把才棒呢!這傢伙於什麼都搶先,幹活最賣力,割起草來就像機器那樣呼隆呼隆地開著,碰到土墩也不管……使勁喀嚓一刀!……現在啊,再怎麼修也來不及的了。」

    「那把長柄大鐮刀可真棒!……」

    「我們家的人在那邊怎麼樣?……」李亞別茨沉思地說,「幹得了嗎?今年的草長得真好,到星期天要是能把去年種的那塊地割完就不錯了。這個仗可把我們打苦了。」

    從黑暗中,有剛來的、穿著弄髒了的白色長襯衫的身影走到那道顫動著的光帶裡;有幾個人拿著小包袱,他們是直接從地裡來的。他們一進來就像莊稼人那樣鬧嚷嚷地談著,還帶來了一股柏油氣味、汗酸味以及新割的草的香味。

    「大伙好!」

    「呵-呵-呵!……是伊凡嗎?……來,到有亮的地方來,讓我們瞧瞧你那怪相——被土蜂蜇得不輕吧?我看見它們要叮你的時候,你拚命地跑,屁股一顛一顛……」

    「你這個瘟鬼,幹嗎割我地裡的草?」

    「怎麼是你的!別胡說!……我是順著田攏割的,一絲一毫都不差。別人的我們不要——自家有的是……」

    「得了吧……還自家有的是呢!你們家的豬盡往我們園裡跑,攆都攆不走。……眼看就要在我們瓜田里下小豬啦。……還『有的是』呢!……」

    人群中有一個稍微有些弓背、樣子粗笨的大個子站了起來,一隻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發亮。他說:

    「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邊的人說的。他們到了那邊,佔了學校,馬上就要找女人:『俄羅斯花姑娘,俄羅斯花姑娘……嘻—嘻—嘻。』呸,上帝饒恕!……」他好像要斬斷什麼似的猛然揮動了胳膊,憤憤地住了嘴。

    「他們也會到咱們這兒來,那是一定的……」

    「從哪兒來的這種災殃啊?」

    「莊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

    「弄來弄去都是莊稼人倒霉,都是咱們倒霉!多咱才有個出頭的日子啊。……」

    「主要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是進棺材,就是進墳墓——反正一個樣!……」

    萊奮生聽著,沒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個子是那麼矮小,外貌是那麼不顯眼——彷彿整個人是由帽子、紅鬍鬚和高過膝蓋的氈靴組成的。但是,萊奮生用心細聽農民們的亂哄哄的聲音,卻從裡面聽出了唯有他才聽得出來的驚惶不安的音調。

    「事情不妙,」他聚精會神地想道。「簡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寫信給斯塔欣斯基,叫他設法疏散傷員。……我們暫時要藏起來,就像根本沒有我們這些人一樣。……要加強警戒……」

    「巴克拉諾夫!」他叫副手道。「過來一下。……是這麼回事……坐過來些。我覺得,牧場那邊咱們只有一個哨兵太少。應該派人騎著馬一直巡邏到克雷洛夫卡……特別是夜裡。……我們變得太麻痺大意了。」

    「怎麼啦?」巴克拉諾夫感到愕然。「有什麼叫人不安的跡像嗎?……還是出了什麼事?」他把剃光的頭轉向萊奮生,他那韃靼人似的細長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著他。

    「打仗的事,親愛的,總是叫人不安的!「萊奮生親切而帶俗氣地說。「打仗,親愛的,這可不比跟瑪露霞在乾草房裡……」他忽然樂呵呵地笑了起來,在巴克拉諾夫的腰眼裡捏了一把。

    「嘿,你可真聰明……」巴克拉諾夫重複著說,他一把抓住萊奮生的手,馬上變成一個愛打打鬧鬧的、快活和氣的小伙子。「別動,別動,你反正掙不掉!……」他親切地、聲音含糊地說著,把萊奮生的手擰到背後,一點點把他擠得抵著台階的柱子。

    「去吧,去吧,瞧,瑪露霞在叫你啦……」萊奮生騙他說。

    「你放手呀,鬼東西!……在會場上打打鬧鬧的不像話……」

    「要不是因為怕不像話,我一定要叫你嘗嘗厲害……」

    「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瑪露霞……去吧!」

    「我想,派一個巡邏行嗎?」巴克拉諾夫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問。

    萊奮生含笑望著他的背影。

    「你的副手真行,」一個人對他說。「不喝酒,不抽煙,主要是年輕。前天他到我家來借馬具……我說,『要不要來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說,『我不會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給我點牛奶吧』,他說,『我愛喝牛奶,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來就跟小娃娃一樣捧著小缽子喝——把麵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話,這小伙子挺能幹!……」

    人群裡面隱約出現的游擊隊員的身形漸漸多起來,槍口不時閃閃發光。大伙都按時一同前來開會。最後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鮑夫帶領的礦工們。杜鮑夫原來是蘇昌的采煤工,現在當了排長。他們走進人群之後仍舊自成一夥,沒有分散,只有莫羅茲卡面色陰鬱地坐在離他們稍遠的土台上。

    「啊——啊……你也來啦?」杜鮑夫看到萊奮生,高興地甕聲甕氣他說,彷彿跟他多年不見,再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似的。「我們那位朋友出了什麼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手跟萊奮生握握,用重濁的聲音不慌不忙地問。「得教訓教訓他,教訓教訓他……免得別人學他的樣!……」他沒有聽完萊奮生的解釋,又甕聲甕氣地說起來。

    「對莫羅茲卡這小子早就該注意了,給整個部隊臉上抹黑。」一個聲音甜膩、外號「黃雀」的小伙子插嘴說,他戴著大學生的制帽,穿著擦亮的皮靴。

    「沒人問你!」杜鮑夫看也不看,打斷了他的話。

    年輕人帶著委屈的神氣,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頂他兩句,但是,他察覺萊奮生向他投射過來的嘲笑的眼光,就鑽到人堆裡去了。

    「你可領教過這傢伙了吧?」排長不高興地問。「你幹嗎要留著他?……據說,他本人就是因為偷東西被大學裡開除出來的。」

    「各種各樣的傳說,也不能盡信。」萊奮生說。

    「這一陣子大伙都好吧,該進來啦!」李亞別茨走到台階上招呼大伙進來,他茫然地攤開雙手,好像沒有料到,為了他那塊野草叢生的瓜田,竟會這樣興師動眾。「就開起來吧……隊長同志?……要不然的話,等到雞叫我們還要在這兒晃來晃去吶……」

    屋子裡瀰漫著青煙,變得熱起來了。凳子不夠。農民和游擊隊員們混在一塊,堵塞了過道,擠在門口,衝著萊奮生的後腦呼吸。

    「開始吧,奧西普·亞伯拉梅奇,」李亞別茨愁眉苦臉地說。他心裡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隊長,現在看起來,整個事件是小題大做。

    莫羅茲卡擠在門口,站在杜鮑夫旁邊,神情陰沉,滿臉怨氣。

    萊奮生在發言中更多地強調,要不是他認為這件事牽涉到兩方面,而且,要不是因為部隊裡有許多當地人的活,他是絕不會耽誤鄉親們幹活的時間的。

    「你們決定咋辦就咋辦,」他模仿老鄉們穩重的態度,很有份量地結束說。他不慌不忙地在凳子上坐下,向後一縮,立刻就變得很小,不引人注意,他像燈芯那樣熄滅了,讓大會在黑暗中自己去解決問題。

    有幾個人開始發言,意思含糊,態度不明確,盡在枝節問題上糾纏,後來又有一些人插話,七嘴八舌。再過一會便什麼都聽不清了。講話的大多是農民,游擊隊員們都採取觀望的態度,沉默著。

    「這太沒有王法了,」葉夫斯塔菲老大爺嚴厲地叨叨說,他滿頭白髮,毛茸茸的長鬍子像是去年的苔蘚。「從前,在米古拉什卡的時代,幹了這種事是要在村子裡遊街示眾的。把偷來的東西掛在脖子上,敲著鍋子帶他遊街!……」他用乾枯的指頭點點戳戳,好像在教訓什麼人。

    「你把米古拉什卡的那一套收起來吧!……」那個有點駝背的獨眼龍大聲說,方才講日本人來了的就是他。他的兩隻手老要來回擺動,可是人太擠,所以他格外發火。「你恨不得樣樣都照米古拉什卡的辦!……時代不同啦……嘖,嘖,再也回不來了!……」

    「不管米古拉什卡不米古拉什卡,這件事總不對。」老頭不服氣。「我們養著這一幫子就已經夠嗆,可我們養出一窩賊來總不像活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