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75章 作品精選 (2)
    「誰說是養出一窩賊來的?誰也沒有打算靠做賊過活呀!要說養賊,說不定倒是你自己在養!……」獨眼龍是影射老頭十年前跑得不知去向的兒子。「這裡倒用得上你那套辦法!人家小伙子可能已經打了五六年的仗,難道弄個瓜吃吃都不行嗎?……」

    「可是他幹嗎要胡來呢?」有一個人被弄糊塗了。「我的老天,這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只要他來找我,我連看都不看就會給他裝上滿滿一口袋。……給你,拿去吧,我們拿來喂貓呢,給好人吃,我是決不小氣的!……」

    在農民們的聲調裡聽不出憤恨。多數人一致認為:按舊法律不行,需要另行處理。

    「讓他們自己去跟村主席解決吧!」有人大聲說。「這件事不用我們來管。」

    萊奮生又站起來,敲了敲桌子。

    「同志們,讓我們一個一個地說,」他說得很輕,但是很清晰,讓大家都能聽見。「要是大夥一齊說就什麼也解決了。莫羅茲卡呢?……來,到這兒來……」他把臉一沉,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斜過眼來朝傳令兵站的那邊望。

    「我在這兒就行……」莫羅茲卡聲音嘶啞地說。

    「去,去……」杜鮑夫推了他一下。

    莫羅茲卡猶豫起來。萊奮生把身子朝前一衝,兩道目光好像一把鉗子;馬上夾住了莫羅茲卡,又像拔釘似的把他從人群裡拔出來。

    傳令兵低著頭不看別人,悄悄走到桌邊。他渾身出汗,手也發抖。他覺得有幾百隻好奇的眼睛盯著自己,他試圖抬起頭來,但是一抬頭就碰上岡恰連柯的圍著一圈硬鬍子的、面色嚴峻的臉。爆破手同情而又嚴厲地望著他。莫羅茲卡受不住了,只好扭過臉去,望著窗外沒有人的地方發愣。

    「現在我們來討論吧,」萊奮生說,他的聲音仍舊輕得出奇,但是所有的人,連在門外的都聽得見。「誰要發言?老六爺,好像是你有話要說吧?」

    「其實也沒有啥可說的,」葉夫斯塔菲老大爺有些窘,「我們不過是私下隨便說說……」

    「這沒有啥好議論的,你們自己去決定吧!」莊稼人又亂哄哄地嚷起來。

    「老頭,讓我來說兩句……」杜鮑夫突然說,他的聲音裡帶有含蓄的、克制的力量。他眼睛望著葉夫斯塔菲老大爺,因此把萊奮生也錯叫成老頭。杜鮑夫的聲音裡有一種力量,使大家聽了都感到震動,扭過頭去望著他。

    他擠到桌子眼前,和莫羅茲卡並排站著,他那魁梧笨重的身子擋住了萊奮生的視線。

    「要我們自己決定?……你們是害怕嗎?!」他氣憤而激動地說,胸部不住地起伏著,「好吧,我們就自己來決定!……」

    他迅速地向莫羅茲卡低下頭來,炯炯發光的眼睛牢牢地盯著他。「莫羅茲卡,你說,你是咱們礦工一夥的嗎?……」他緊張而挖苦地問。「哼—哼……你這個雜種蘇昌礦井裡的廢料!……不願意跟咱們一夥?不走正路?想丟咱們礦工的臉?好吧!……」杜鮑夫的話音好像是沉甸甸的無煙煤塊,在一片寂靜中帶著沉重的鏗鏗聲落下來。

    莫羅茲卡臉色白得像白布,兩眼牢牢地盯著杜鮑夫的眼睛,心好像被擊落似地直往下沉。

    「好!……」杜鮑夫又說了一遍。「你去幹壞事吧!我們倒要看看,離開我們你怎麼過活!……可是我們……要把他趕出去!……」他猛地轉過臉去對著萊奮生,話音突然中斷。

    「小心你算錯賬啦!」游擊隊員裡有人大聲說道。

    「什麼?!」杜鮑夫樣子可怕地反問道,又朝前邁了一步。

    「得了吧,我的老天爺……」角落裡,有一個鼻音很重的老年人的聲音,害怕而又可憐地說。

    萊奮生從後面抓住排長的衣袖。

    「杜鮑夫……杜鮑夫……」他平靜地說。「你往旁邊挪一娜——你擋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杜鮑夫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他悵然若失地眨著眼,不做聲了。

    「我們幹嗎要把這個傻瓜趕走呢?」岡恰連柯開腔了,他的頭髮捲曲,被烈日曬紅的腦袋在人群中高聳著,「我並不是向著他,因為這件事是不能兩面討好的。這小子是干了壞事,我自己也是天天跟他嚷……可是這小子,應該說,打起仗挺勇敢——這可不能抹殺。我跟他在烏蘇裡戰線上是一塊來的,在先頭部隊裡。這小子是咱們自己人——他不會走漏消息,也不會出賣……」

    「自己人……」杜鮑夫痛心地插嘴說。「你以為,我們不把他當自己人嗎?……我們在一個洞裡挖煤……差不多有三個月一直合蓋一件軍大衣睡覺!……可是這會兒居然連什麼亂七八糟的壞蛋,」他忽然想起聲音甜膩的「黃雀」,說,「都要訓起我們來了!……」

    「我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呀,」岡恰連柯接下去說,一面納悶地斜過眼來瞅著杜鮑夫(他以為杜鮑夫是在罵他)。「這事放著不管固然不行,可是馬上就把他趕走也不是辦法——這樣太欠考慮。我的意見是:問他自己!……」說著,他的手像一把刀那樣用力切下去,好像要把別人的不正確的看法同自己的正確的看法截然分開。

    「對啊!……問他自己!叫他說吧,如果他是自覺的!……」

    杜鮑夫本來想擠回老地方,結果卻在過道裡站住,眼睛看著莫羅茲卡,好像在研究他。莫羅茲卡瞅著他,不知是怎麼事,汗涔涔的指頭緊張地把襯衫揪來揪去。

    「你是怎麼想的,說一說!……」

    莫羅茲卡偷眼望了望萊奮生。

    「我哪裡會……」他低聲地開始說,可是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又沉默了。

    「說呀,說呀!……」大家給他打氣似地喊起未。

    「我哪裡會……存心要幹這種事……」他又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便向李亞別茨那邊把嘴一噘……「就說這些瓜吧……要是我動動腦子,也不會幹……難道我是存心的嗎?大伙都知道,這種事我們是從小幹慣了的,所以我也就這麼幹了!……杜鮑夫說得對,我給我們全體弟兄們丟了臉……其實我哪能這麼做,弟兄們!……」這幾句話是從他心底衝出來的,他抓住胸口,全身向前衝,眼睛裡迸射出溫暖濕潤的光芒……「我願意為每個兄弟獻出自己的血,我決不想給大家丟臉,決不想幹什麼壞事!……」

    各種不相干的聲音從街上衝進室內:斯尼特金的地裡的犬吠聲,姑娘們的歌聲,隔壁牧師家裡舂臼似的、節奏均勻而低沉的響聲。「拉——呀!……」渡船上的人們拖長聲音喊著。

    「那我自己怎麼來處罰自己呢?……」莫羅茲卡痛苦地接著說,比方纔已經堅定得多,但是態度卻不那麼誠懇了……

    「不過我可以保證……礦工的保證……決不會說了不算——我再不會去惹是生非了。……」

    「要是說了不算呢?」萊奮生審慎地問。

    「我一定會遵守……」莫羅茲卡愁眉苦臉他說,他在農民面前感到羞愧。

    「要是不呢?」

    「那時候就隨你們的便……就是斃了我也行……」

    「我們會斃了你的!」杜鮑夫嚴厲他說,但是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一絲怒意,只是閃著親切和嘲弄的光芒。

    「那就可以結束了!完了!……」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嚷起來。

    「這就行啦,全都完了……」農民們高興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議快要結束,說。「雞毛蒜皮的事,議論倒議論了一年……」

    「我們就這樣決定了,是嗎?……沒有別的建議了?」

    「快結束吧,你這個鬼傢伙!……」經過剛才的緊張氣氛,游擊隊員都憋不住了,亂哄哄地喊道。「已經夠煩人的了。……都快餓死啦,腸子跟腸子在打架啦!……」

    「別忙,等一下,」萊奮生舉起手來,沉著地瞇縫著眼睛,「這個問題是談完了,現在還有一個……」

    「還有什麼呀?!」

    「是啊,我想我們應該通過這樣一個決議。……」他環顧一下……「可是我們連個秘書都沒有!……」他忽然溫和地嘿嘿地笑起來。「過來,『黃雀』,給寫下來……現通過決議如下:在沒有軍事行動的空閒時間,不得滿街亂晃,應當幫房東幹活,哪怕是幫一點忙……」他說得那麼懇切,好像他真的相信,總會有人去給房東幫忙的。

    「我們並不要求這樣!……」農民裡面有人喊道。

    萊奮生心裡想:「他們上當了……」

    「噓,噓……」其餘的人打斷了那個農民。「你還是聽吧。就讓他們當真幹點活也不會把手累掉!……」

    「至於李亞別茨,我們要特別給他幹活來補償……」

    「為什麼要特別?」農民們激動起來。「他算是老幾?……當主席費什麼勁兒誰都會當!……」

    「散會,散會!……我們同意!……寫下來!」游擊隊員們連忙站起來,不再聽隊長的話,紛紛從屋子裡擠出去。

    「暖——呀……」一個蓬頭髮、尖鼻子的小伙子急忙跑到莫羅茲卡面前,咚咚地跺著皮靴,拖著他朝門口走。「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兒,流鼻涕……暖——呀!……」他麻利地把制帽戴起來,另一隻手摟住莫羅茲卡,把皮靴在台階上跺得咯咯響。

    「去你的,」傳令兵不含惡意地把他推開。

    萊奮生和巴克拉諾夫從旁邊很快地走了過去。

    「呸,這個杜鮑夫的身子挺結實,」副手興奮得揮動著雙手,唾沫四濺地說。「就該讓他跟岡恰連柯干一架!你想,誰贏?」

    萊奮生在想別的事,沒有聽他。潮濕的塵土,踩上去又軟又鬆。

    莫羅茲卡漸漸落在後面。最後一批農民也越過了他。他們現在悠閒地聊著天,不慌不忙,像是下工回家,而不是散會回家。

    農舍裡的親切的燈光爬上了山岡,招呼人們回去吃晚飯。河水在迷霧中間流著。

    「米什卡還沒有飲水呢……」莫羅茲卡漸漸走近熟悉的小天地,猛然想了起來。

    馬廄裡的米什卡聞到主人來了,不滿地輕聲嘶叫起來,好像在問:「你到哪裡瞎逛去啦。」莫羅茲卡摸黑摸到它的硬鬃毛,把它牽出馬柵。

    「瞧你,還高興呢,」米什卡拚命把潮潤的鼻孔往他脖子裡亂拱,他推開它的頭說。「你只知道闖禍,受起罪來,只有我一個人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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