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56章 作品精選 (3)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那正敲擊著的指頭開始有了一種遙遠的感覺,那微弱的疼痛逐漸強烈起來,直到演變為一種明顯的刺痛。他覺得這樣足夠了。於是從右手上摘下了連指手套去摸那片白樺皮。裸露的指頭很快又麻木了。接著他拿出一把硫黃頭的火柴。但那可怕的寒冷已經從他的指頭上奪走了生氣,他本想從那一把火柴裡抽出一支來,火柴卻全都掉到了雪地上。他試圖把它們從雪地裡摳出來,卻無法做到,僵死的手指抓不住也摸不到了。由此他想到了自己凍僵的腳、鼻子和臉頰,全都感覺不到了。他小心翼翼,整個心思想要抓起那些火柴。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想用視覺來彌補麻木的觸覺。他看著他的指頭罩住了它們,然後合攏,或者,想要合攏,但他手上的線路已經斷了,手指不聽使喚。他給右手又戴上了手套,在膝蓋上猛烈地拍著。最後,他不敢再摘掉手套,雙手並用將那些火柴連同一把碎雪一起捧了起來放到了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了。

    經過一番細緻的努力,他將那些火柴挑了出來夾在兩個手掌間。用這樣的姿勢他把火柴捧到了嘴邊。他強行把嘴張開,嘴上的冰甲發出斷裂的辟啪聲。他用下唇包起下牙,上唇翹起,伸出上頜想要用門牙在那一把火柴裡挖出一根來。他做到了,他從那把火柴裡挖出了一根落在了他的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他無法將那根火柴拈起來,不過他想了一個辦法。他用牙齒咬著,將火柴在大腿上摩擦。然後他就這樣銜著那根燃著的火柴去點那塊白樺皮。可火焰的邊沿卻竄上了他的鼻孔並鑽進了他的肺裡,嗆得他立即不住地咳起來。那根火柴栽進雪地裡,熄滅了。

    那個從硫黃灣回來的傢伙是對的!他在接踵而來的絕望中想到: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氣裡應該結伴而行。他敲打著雙手,但再也沒有一點兒感覺了。突然,他用牙扯掉手套,露出雙手。然後用雙掌夾起所有的火柴——他臂上的肌肉還沒有凍僵,這使得他還可以用雙掌緊緊地夾著——他就這樣將那一把火柴在自己腿上摩擦。火柴頭閃出了火花,七十支硫黃頭一下子全都點著了!沒有風來吹滅它們。他把腦袋偏向一邊好避開令人窒息的煙霧,將那一把火柴夾到那片白樺皮上。他這樣夾著的時候,感到手上又有了一點知覺。他的手掌燒著了,他聞到了焦味,也能隱約感覺到。那感覺逐漸清晰起來,變成了灼痛。他忍著痛,笨拙地夾著燃燒的火柴將火焰湊到那片白樺皮上去,可白樺皮卻難以點燃——他的手在礙事,擋住了大部分的火焰。

    劇痛讓他受不了了,他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火柴扎進了雪裡,絲絲響著。但白樺皮總算是點燃了。他開始把乾草和細小的枝丫向火裡送。他沒法挑選,因為他只能用手掌去夾起那些燃料。有小片的朽木或者綠色的苔蘚夾雜在那些枝丫裡,他盡量用牙齒將它們咬出來。他小心翼翼但笨手笨腳地呵護這一團小火——火就是生命,一定不能熄滅!體表的失血現在讓他哆嗦起來,也讓他更加笨拙了。有一片苔蘚直直地砸在了那一堆小火上。他打算用手指把那片苔蘚撥開去,可顫抖的手卻撥得太狠了,連同那一堆小火也給撥散了,燃燒著的乾草和枝丫分散開來。於是他趕緊試圖將它們重新聚攏起來,雖然他付出了極為緊張而頑強的努力,但顫抖不止的身體卻出賣了他,那些枝丫仍然令人絕望地四散著,接著紛紛冒出一縷縷青煙,熄了。提供火的人失敗了。他默然地四下裡看了看,看到了那條狗,坐在那由他造成的火堆的殘骸中間,在雪地裡焦躁不安地蠕動著,前肢不停地輕輕蹬著,身子急切地前後聳動著。

    對狗的注視喚起了他的一個殘忍的念頭。他想起有一個人,被困在了暴風雪裡,結果那人殺死了一頭牛然後鑽進剖開的屍體裡去,這樣救了他自己一命。他得殺死那條狗,把手插進它溫暖的屍體裡去直到不再麻木了為止。這樣,他才能再升起一堆火。他叫那狗,喚它到他這兒來。但他的嗓門裡所有的一種奇怪的恐怖情緒卻嚇住了那畜生——它以前從沒聽見過什麼人用這樣的嗓音來叫它。有什麼不對勁兒?那畜生多疑的天性嗅到了危險,什麼樣的危險它不清楚,但那危險就在某處,以某種方式窺視著,它對那人產生了警惕。它垂下了耳朵好不去聽那人的聲音,它的焦躁不安的蠕動、聳動和蹬腳的動作更加劇烈了一些,但它並不打算到那人那兒去。那人跪下,雙手雙膝並用向那狗爬去。這個不尋常的動作更加可疑,狗側身跑開了。

    他坐在雪地裡,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他用牙齒戴上連指手套,試著雙腳直立起來。雙腳的知覺全無使他失去了同大地的聯繫,他向下注視著自己的動作,慢慢站了起來。他直立的姿勢開始打消了那狗的疑慮。他用慣常的音調,也就是呼嘯的皮鞭的嗓門沖那狗喊著。狗表現出了那種慣常的順從向他走來。當那畜生剛剛進入他夠得著的距離,他立刻暴跳起來,張開雙臂向那狗撲了出去。那一剎那間他忘了自己的雙手已經凍僵了,而且一直在凍著。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那狗還來不及跳開那人就死死地箍住了它。他著實大吃一驚,他的手全無知覺,手指一點也無法彎曲,根本不能抓住什麼東西。那人跌坐在雪地上,以這樣的姿勢緊緊地摟著那條狗。那狗咆哮著、嗚咽著、猛烈地掙扎著。

    但他只能做到這樣,這樣摟著那狗坐在那兒。他明白了自己沒法兒弄死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那雙毫無知覺的手既不能拔出砍刀也握不住,更不可能掐死那畜生。他鬆了手,那狗猛然竄了出去。咆哮著,夾著尾巴跑到離他約四英尺的地方停下來。它尖尖的耳朵向前探著,疑惑不解地打量著那人。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好確定它們的位置。兩手無力地掛在臂膀的末端。一個人得靠眼睛來弄明白自己的手在哪兒,這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驚奇。他又開始使勁地前後甩著雙手,將手在肋骨上敲著、狠狠地敲著。這樣干了五分鐘,他的心臟的搏動劇烈起來,將血液壓到了他身體的表面,這讓他暫時停止了顫抖。但雙手仍然毫無知覺,仍然像重物一樣懸掛在他臂膀的末端。這情形使他產生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他力圖驅散這個印象,卻做不到。

    他感受到了死亡,一種模糊而壓抑的威脅。這威脅越發地痛徹起來,他意識到了這不再僅僅是凍掉幾個手指或腳趾的事情,也不單是失去手或者腳的事情,而是生死攸關、勝負難料的嚴重事態。這讓他陷入了恐慌,他起身跑起來,跑上河床,沿著那古老而幽暗的主道跑起來。狗也跑著在後面緊跟著他。他盲目地、漫無目的地跑著,懷著因為對自己生命的前景的未知而升起的恐懼跑著。他跑著,在雪地上蹣跚著、踉蹌著,漸漸地,他略微冷靜了一些。他看了看河岸、灌木叢、枝丫光禿的楊樹和天空。奔跑讓他感到好些了,顫抖停止了。也許,如果他繼續跑下去,他的腳就能復甦;甚至,只要能辦到,如果他可以跑得足夠遠,就能到達營地和同伴們中間。手指、腳趾和鼻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但只要能趕到那兒,他的同伴就能照料他,救他的命。同時,他的頭腦裡又閃過的另一個念頭卻對他說:他到不了營地;回不了同伴中間,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英里,寒冷對他的打擊太沉重了,他很快就會凍僵、死掉。這個念頭時時跳到他面前衝他呢喃著、念叨著,而他卻力圖驅散它,盡可能去想別的事。

    他的腳凍得如此嚴重,當他奔跑時,把腳踏進了雪地裡,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去,可依然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這情形甚至讓他有些好奇。他覺得自己彷彿是掠過地面滑翔著的,同大地沒有一點兒接觸。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長著翅膀的神使墨丘裡的雕像,他懷疑當墨丘裡在半空中滑翔的時候是不是也有與自己同樣的感受。

    他想一直跑到營地的計劃忽略了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沒有那樣的耐久力。他踉蹌了好多次,最後他沒辦法再堅持了、垮了、一下子栽倒了。他想爬起來,可是失敗了。必須坐著休息一會兒,他想,而且爬起來之後也只能走著前進了。當他坐在那兒喘氣時,他覺得很暖和很舒服,不再顫抖,而且身體和胸膛在慢慢升溫。他又摸了摸鼻子和臉,仍然一點感覺也沒有。奔跑無法讓它們復甦,同樣也不能讓他的手和腳恢復知覺。這時,他頭腦裡閃過這樣一個想法:他身體被凍僵的部分正在擴張!他不去想它,試著忘掉它,努力去想別的事情,可他還是困在了這個想法引發的恐怖中,他害怕這樣的感覺。這想法在向他喊叫著、越發清晰地、一刻不停地反覆召喚著,他似乎看見了自己那已經被完全凍僵了的屍體!太可怕了!他趕忙又開始在河道上瘋跑起來,每次一慢下來快要變成走動時,這個凍僵的想法就又驅使他跑起來。

    那狗一直和他一起跑著,緊跟著他。在他又一次跌倒後,那狗便蹲在他跟前,尾巴盤著前爪,急切而好奇地看著他。那畜生的溫暖和安全令他生氣,他惡狠狠地咒罵它,直罵到那狗息事寧人地垂下了耳朵。這一次他顫抖得更厲害了。在這場同嚴寒的鬥爭中他就要輸掉了,寒冷正從四面八方侵入他的身體。這個想法令他又爬了起來,但他還沒跑出一百英尺便又搖晃著一頭栽了下去。這是他最後一次覺得恐懼。慢慢的,他緩過了氣來,平靜些了,開始考慮坦然地接受死亡。不過,他並不是在思考,而是給自己開了一個玩笑,頭腦中閃過了這樣一幅景象:一隻被砍了頭的雞在沒命地飛奔著,這跟此刻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一個樣。好了,他已經被嚴寒俘虜了,而他要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這一剛出現的順從的想法使他開始感到了一絲睏倦。沉睡著去死,他想,這也不壞,就好比服用了麻醉劑一樣,凍死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糟,比這悲慘的死法還多著哩。

    他想像著第二天他的同伴們來尋找他的屍體的情形。突然他發現他自己也在他們中間,沿著河道在搜尋他自己。不久,在河道的某處,他和同伴們發現了他自己躺在雪地裡。他再也不屬於他自己了,他已經離開了他自己,正站在人們中間看著自己被半掩在雪裡。的確是冷啊,他想。在他回到了城裡之後就能對人們講什麼才是真正的寒冷。他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從硫黃灣回來的人的模樣,穿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吸著一根雪茄。

    「你是對的,老兄,你是對的。」他喃喃地說,彷彿那個人就在他面前。

    最後,他彷彿以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愜意沉沉睡去了。那狗望著他,坐著、等著。短暫的白天快要被漫長的黑夜罩上帷幔,可仍舊沒有一點兒火被升起來的跡象。在狗看來,據它所知還沒有什麼人像那樣待在雪地裡卻不生一堆火。天色越來越陰沉,對火的熱切的渴望驅使著它,它的前爪急切地撲騰著,小聲地嗚咽著,耳朵耷拉著以免聽到那人的咒罵。可那人依然沉默著。不久它大聲地叫喚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朝那人挪了過去,然後嗅出了屍體的味道。這令它毫毛倒豎起來,向後跳了一步。星星在淒冷的天空中跳躍著、舞蹈著、明亮地閃爍著,它對著星星發出了一陣長嚎。然後,它轉過身,朝著它所知道的營地的方向在河道上跑了起來,那兒還有其他的能夠提供食物和提供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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