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55章 作品精選 (2)
    十二點是一天中最亮的時候,但太陽仍然在地平線以下遙遠的南方作她冬日的徜徉。大地上凸起的山巒將她同哈德遜灣隔開,在這兒,那人在正午的晴空下走著,連做伴的影子也沒有。十二點半,他按時到達了那岔口。他對自己行進的速度很滿意,若能保持的話,就一定能在六點鐘趕到同伴們中間。他解開大衣和襯衫,取出他的午餐來。整個動作不過十幾秒鐘,可就在這樣短的一段時間裡,麻木又一次抓住了他裸露的指頭。他沒有馬上戴上手套,而是狠狠地用手拍著大腿。片刻之後,他在一根被雪蓋住的圓木上坐下打算開始吃東西。可是手指在腿上猛拍所產生的疼痛消失得如此之快卻讓他大吃一驚。他不停地拍打著手,終於只好又把手套戴上;然後脫出另一隻手來好吃飯。可是這樣卻弄得他連吃到一塊餅乾的機會也沒有。他試著滿滿地咬上一口,可封凍的嘴唇卻張不開。他忘了該生一堆火來熔化嘴上的冰塊。為這個失誤他吃吃地笑了,可要笑的時候,他感到麻木已經鑽到他裸露的指頭裡去了。而且,他還發現行走時總是最先覺得疼的腳尖在他坐下以後也不疼了。他想弄明白腳趾是否也麻木了,將腳在靴子裡擦搓著,然後他明白腳趾也凍僵了。

    他開始感到有些害怕,趕緊戴上手套站了起來,一個勁兒地跺腳直到腳又有了刺痛感。的確是冷啊,他想。有一個從硫黃灣回來的人曾提到過在野外有時會冷到什麼程度。那個人說得沒錯!而他那時候卻在嘲笑那人,這說明他沒能正確對待這個問題。明擺著的,冷極了!他把腳高高地抬起來,跺下去;同時不停地拍打著手,直到確認它們又暖和起來了為止。然後他拿出火柴著手生一堆火。他在灌木叢中找到了木柴,那是在過去的春天發大水時生長起來的。經過一會兒小心細緻的努力,他升起了一堆旺火。他在火旁烤化了臉上的冰塊,在火焰的庇護下吃掉了餅乾。那狗滿意地躺在火旁,它在合適的距離上舒展開身體,這樣既十分暖和又不會被燒到。一時間,四周的寒冷彷彿退卻開了。

    吃過午飯,他裝上煙斗愜意地抽起來。然後他戴好了手套,拉下兩側的帽簷牢牢地護住耳朵,沿著冰河的支流繼續前進。那狗戀戀不捨地朝著火堆號叫著,可那人卻不知道冷。可能,他祖上十八代的先人都對寒冷一無所知,都對真正的,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寒冷一無所知。那狗卻知道;它所有的祖先都知道;它從它們那兒知道這一點。它還知道在這樣冷得可怕的天氣裡到處走是很壞的。現在應當蜷縮在雪下的一個洞裡等著大片大片的雲層覆蓋這陰冷的天空。不過,那狗和人之間沒有什麼親密的感情,一個是幫另一個幹活兒的奴隸,狗所能得到的愛撫是呼嘯的皮鞭和粗聲粗氣的嗓門裡發出的關於呼嘯的皮鞭的威脅。所以那狗並不會想方設法將自己的憂慮告訴那人。它才不關心那人的死活呢。它是為了它自己的緣故才對著火堆嚎叫的。但那人卻衝著它吹口哨,並用呼嘯的皮鞭的嗓門兒沖它大喊大叫,它只好轉過身來跟著那人走開。

    那人嚼了一口煙葉,又開始給自己打造一副新的琥珀鬍子。他呼出的濕氣很快就在他的鬍子、眉毛和睫毛上打了一層霜。在這哈德遜灣的支流上似乎沒有那麼多暗溝,在半小時裡他還沒有發現有一處存在的跡象。可倒霉的事卻發生了:在一個地方,沒有任何特別,柔軟而緊密的雪地看上去牢靠而實在。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他踏穿了,陷了下去。水窪不算深,冰水淹沒了他膝蓋以下的半條小腿,他趕緊掙扎著上到堅實的地方。

    他很惱火,一個勁兒咒罵這倒霉的運氣。他原計劃六點鐘到達營地與同伴們會合,而現在他得因為生火烤乾鞋襪而耽誤一個鐘頭。在低溫的環境裡這是極其緊迫的,他對此很清楚,於是轉身爬到土坡上。在坡頂的灌木叢中、低矮樹木的枝幹上,糾纏接著的枝條就是春天的遺留物——乾燥的木柴;而更重要的是有大片的碎木片和乾燥的去年的草類。他將許多大片的木片鋪在雪地上,這樣可以防止燒旺了的火烤化的雪水將火浸滅。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片白樺皮,用火柴在上面一擦,打著了火。這東西比紙還易燃,他立即將這片白樺皮放在鋪好的木片上,再抓著小把小把的乾草和最小最細的樹枝往這一團小火裡送。

    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幹這些事時顯得十分緩慢而小心。漸漸地火大了起來,他也增大了柴火的塊頭。他蹲在雪裡,從灌木叢糾纏不清的枝杈裡不斷地扯下些枝丫徑直送進火裡。絕對不能出一個錯!他知道,當一個人弄濕了腳待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天氣裡時,他要生的第一堆火是絕不能失敗的。如果他的腳是乾的,火沒有生起來的話,他可以沿著雪路跑上半里來恢復血液的循環。但一雙凍僵的濕腳上的血液在零下七十五度的氣溫裡是沒法通過跑步來恢復流動的;不論他跑得多快,腳都只會凍得越來越死。

    這一切他都明白。秋天,那個硫黃灣的歸來者曾經警告過他,現在他認真地思考那些警告了,而此時雙腳已經毫無知覺了。為了生火,他不得不又脫下連指手套,手指又很快地麻木了。他每小時四哩的進度支持著他搏動的心臟將血液送到他身體的表面和每一隻指尖,但自從他停下來的那一刻起,那種搏動便減緩了下來。寒潮侵襲著這個星球的這個荒僻的角落,而他,正在這個荒僻的角落裡承受著寒潮全部的衝擊。他的血液早已退縮了,血是活的,就像狗,也想藏起來,把自己埋起來好避開這可怕的寒冷。當他以每小時四哩的速度行進時,他強迫著,擠壓著他的血液流到身體的邊緣去;但現在,血液退卻了,收縮到了他身體的深處。他已開始感覺不到自己指頭的存在了。他的濕腳越來越僵,手指也越來越麻木,儘管它們還沒有完全僵死;鼻子和臉已經僵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冷得好像沒了血液。

    不過他仍是安全的,腳趾、鼻子和顴骨只是讓寒潮舔了一下,這時火旺旺的燒起來了。他用有他手指那麼粗的枝條去餵它,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將手腕那麼粗的樹枝塞進去了。到那時,他就可以脫下鞋襪去烘乾它們,把裸露的腳也烤暖和——當然,先得用雪搓上一陣。火就是勝利,他得救了!他想起了那個硫黃灣的歸來者的警告,他笑了。那個人一口咬定沒人能在冬天的克朗代克單獨旅行,但現在他做到了!他幹了這件事並且活了下來。「嘿,看來那些老手們不過全都是些娘們兒!至少他們中有的人是」,他想著。一個男人該做的就是保持顏面,而他就是贏家!是男人的話就單獨前進!不過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鼻子和臉會凍僵得如此之快;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手指這麼一會兒就僵死了。指頭是那樣地不聽使喚,他想合攏它們好抓起一根小枝丫都不行,好像它們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已經離開他了一樣。當他想抓起一根小枝的時候,不得不看看自己是否抓住了。那根樹枝在他面前徑直的從他指間落了下去。

    不管那麼多了!火焰在燃燒著、跳動著、辟啪響著,用它的每一個火苗跳著生命之舞。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靴。鹿皮靴已經讓冰包住了;厚厚的德國產長筒襪硬得像鐵皮打的刀鞘死死地箍著他的小腿肚子;而鹿皮靴的鞋帶如同是火災過後扭曲、交織成一團的鋼條。他用麻木的手指使勁地拽著,不久他明白這是白費力氣,於是拔出了砍刀。

    不過還沒等他割斷鞋帶,壞事卻發生了。這是他自己的錯,一個大錯:他不該在樹下生火,應該在開闊地才對,雖然在樹下可以方便地從樹叢中扯下枝條直接送進火裡。在他生火的地方的那顆樹上已經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有一個星期沒吹風了,樹杈上的雪已經積滿,搖搖欲墜。每一次他從樹上扯下一根樹枝時都感到一絲輕微的不安和顫動,一絲他自己難以察覺的不安和一絲足以導致災難的顫動。在樹梢處的一根樹枝上的積雪給抖落了,落在下面的樹枝上,使那些樹枝上的積雪也掉落下去,就像滾雪球似的,這一動作向外擴展著它的影響直到整棵樹都捲入了這場紛爭。沒有警告,像雪崩一樣,大片的積雪徑直砸在那人和火堆上面。火滅了!給蓋住了。原先的火堆變成了一攤碎雪。

    他驚呆了,彷彿聽見了死神的召喚。有片刻他呆坐在那兒凝視著火堆的殘骸。然後他平靜了下來。假如他聽從了那個硫黃灣的歸來者的勸告;假如他有一個同伴,就不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弄濕了腳,他的同伴會幫他生火的。沒辦法,必須再升起一堆火來,而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一點差池的。就算成功了,他也多半會失去幾個腳趾。他那凍僵的腳現在一定糟透了,而離第二堆火升起來卻還有一段時間。

    這是他的念頭,他根本沒細想,在他一個勁兒忙活的時候這些念頭一一在他的頭腦裡閃過。他為火堆鋪起了一層新的地毯,這一次是在開闊地,沒有搗亂的樹會跑來撲滅它。然後,他又從那些春天的殘骸中收集起了一堆乾草和樹枝。他不能用手指捏住它們扯下來,但可以一次一把地握住。這樣他只弄到一些腐爛的枝丫和一點兒苔蘚,遠不夠用,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他有條不紊地幹著,甚至還收集起了一抱粗大的樹枝以備火焰燒旺之後使用。整個過程中那狗在一旁蹲著注視著他,眼中充滿了急切的渴望。在那畜生眼裡他是一個可以提供火的人,一堆火正慢慢地被創造出來。

    萬事俱備,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摸另一片白樺皮。他知道它在那兒,雖然他沒法用手指感覺到它,卻能聽見手指和它摩擦時發出的那種清脆的沙沙聲。可是他嘗試過了最大的努力,卻抓不住那片白樺皮。他知道在這整段時間裡的每時每刻他的腳都在挨凍。這一意識讓他覺得恐慌,不過他仍努力克服著並保持冷靜。他用牙咬著拉上了連指手套,用力前後甩著手臂,用手狠狠地砸自己的胸口;他原先是坐著的,又趕緊站起來不停地砸著。整個過程中那狗蹲在雪地裡,狼一樣的大尾巴暖和地盤著,蓋住了前爪;狼一樣的尖耳朵一動不動地向前探著,彷彿盯著那人一般。而那人,在他敲拳頭、甩胳膊時,卻對那畜生有著天生的用以抵禦寒冷和保全性命的毛皮感到了一種劇烈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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