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54章 作品精選 (1)
    生火

    天漸亮了,卻仍然陰沉。當他離開育空河的主道,爬上一個高高的土坡的時候,天氣仍然極度地陰沉和寒冷。那土坡非常陡峭,其上有一條人跡罕至的、難以辨認的小道向東穿過一片整齊而茂密的樹林。他爬上了坡頂,停下來喘了口氣,順便看了看表。九點了,可是沒有太陽,連一點太陽花花也沒有,儘管天上沒有一片雲朵。這好歹是個晴天,可是一切都彷彿披上了一襲無形的屍衣,一種莫可名狀的黑暗使天色越發地陰晦了。而這全都是因為天上沒有太陽。這倒並不讓他害怕,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太陽的情況,從他上一次看見太陽起已經有好多天了。他知道他離那個令人興奮的光球還有幾天的路程,南方的土地,已經是在天邊隱約可見的,或者至多不過是僅僅在視線之外一點點的地方。

    他回頭看了看他走過的路。足有一英里寬的育空河躺在三尺厚的冰下,冰面上還蓋著數尺厚的積雪。封凍的冰川彙集在一起,擠壓出溫柔的曲線,此起彼伏,一片白茫茫。無論向南或者向北,他所看見的,是一片牢不可破的純白,只除了一絲深色的線條從南邊的一座封凍的島嶼邊沿向北方彎曲綿延,消失在了另一座封凍的島嶼後面。這深色的線條就是那條主道——育空河上的道路——它向南延伸五十哩,通向奇庫特隘口、岱亞和鹽湖;沿著它向北,走上七十哩就是道森;再走一千哩可到魯那托;最終通向白令海邊的聖邁克爾——那得再走上一千五百多哩。

    然而對這所有的一切:那神秘的、遙不可及的細線般的主道、沒有太陽的天空、刺骨的嚴寒以及它們所蘊涵的那種漠然與森嚴的意味,那人無動於衷。並不是因為他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相反,他在這地方還是個新來的,一個新手,這是他在這兒遇到的第一個冬天。他的毛病是沒有想像力。他對活動著的東西警覺而敏感,但他的警覺和敏感卻僅限於那些活物本身而已,察覺不出表象之下的意義。零下五十度就是冰點以下八十度。這情形讓他覺得不舒服,像患了感冒,僅此而已,沒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作為恆溫動物所具有的弱點、作為人類所具有的弱點:即那種只能在極其有限的溫度範圍內才能生存的生命力;沒能讓他明白這些不可克服的缺陷和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要抵禦持續的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和針扎般的霜凍必須有手套、耳套、溫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長襪。零下五十度對他來說就是零下五十度,至於其他還意味著什麼則根本沒有進過他的大腦。

    他繼續前進,隨意朝地上吐了口痰,但一種尖利、響亮的爆裂聲驚動了他。他又吐了一口,他發現痰還沒有落到雪地上,還在半空中就爆開了。他知道零下五十度的氣溫能使口痰立即凍結,著地即碎,但這痰還沒有著地就碎開了。毫無疑問,氣溫已經低於零下五十度,但低了多少他不知道。不過氣溫不是問題。為了那一種古老的需求,他一心想去到哈德遜灣分岔口的左岸人們聚集的地方。當他兜了個圈子去看能不能將木料從溪流裡運出育空河中的小島時,那些人越過了以印第安人灣為準的分界線。六點鐘,也就是天黑下來以後不久,他應該在帳篷裡了,真的,那些人全在那兒,會升好一大堆火,準備好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他把手伸進大衣裡面的一個鼓鼓的包裹中,那是他的午飯。那包裹在他的襯衣裡面,用圍巾包好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是防止那些餅乾凍結的唯一辦法。他想到這些餅乾、這些一層層包起來的肥醃肉、這些醃肉的裂紋和裡面滋潤的油脂,愜意地笑了。

    他投身鑽入那片整齊的叢林。道路難以分辨。雪橇經過後的雪地已凹下去有一英尺深。他為自己沒有雪橇而慶幸——這樣可以輕裝前進。事實上,除了那頓包在圍巾裡的午餐以外,他什麼都沒帶。他還是多少對這寒冷覺得有些奇怪。他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擦了擦麻木的鼻子和臉:的確是冷啊,他覺得。他一臉大鬍子,但這一臉的毛沒法保護他高聳的顴骨和那只挑釁一般地伸進寒風的鼻子。

    有一條狗小跑著緊跟著他。那是一條很大的野狗,一條真正的狼狗。那狗一身灰毛,無論外形或脾氣都與它的野狼兄弟沒有兩樣。極度的嚴寒也將那野獸弄得極度虛弱。它知道自己沒時間閒逛,它的本能給了它一條比任何人類的約束都遠為真切的教導。事實上,氣溫並不是只比零下五十度低一點,而是比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還要低,低到了零下七十五度。零上三十二度就是冰點,也就是說天氣冷到了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狗不懂什麼是溫度,可能也不像人類那樣腦子裡有著對嚴寒的環境的清楚的意識,但野獸有的是它的直覺。這種直覺煥發出一種模糊的威脅,控制了它並迫使它一路上鬼鬼祟祟地跟在那人後面;讓它盼著那人鑽進一個帳篷或者找到一個容身之所,然後升起一堆火,而且讓它對那人的每一個意料之外的行動感到納悶。那狗已認識了火,它想要一堆火,要不就只好在雪地上刨個洞,然後蜷在裡面好保持暖和。

    它呼出的濕氣已在它的毛皮上結了一層霜,特別是它的下顎、鼻子和眼皮,已經被水晶般的冰粒變成了白色。那人的紅鬍子也同樣凍上了,而且凍得更牢固。他不斷呼出的溫暖而潮濕的空氣已慢慢凍結、積聚成了冰塊。他正嚼著煙草,臉上的冰塊把他的嘴唇都凍結了,以至於他吐掉汁水的時候沒法把下巴弄乾淨。最後,弄得他鬍子上凍結的水晶和琥珀般的硬塊越積越多,越來越長。如果他跌倒的話,那東西就會像玻璃一樣碎成片片。不過他對這個附在他身上的東西並不在意。這是每一個在那個地方嚼煙的傢伙都躲不過的懲罰,他早在前兩次寒潮襲擊時便已經領教過了。從一個叫「六十哩」的地方的公用溫度計上他讀到了一次是零下五十度,另一次是零下五十五度。但那兩次都沒有這一次這麼冷,這一點他知道。

    他在那片廣闊的林地中前進了幾哩,穿過了一片平坦的黑土地,然後下到一條已經封凍的河床上。這兒就是哈德遜灣,他知道他離那河流的分岔口還有十哩。他看了看表,現在十點。一小時走了四哩,他算了算,自己在十二點半應該可以趕到那岔口。他打算在那兒吃午飯算是慶祝這一成績。

    在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凍結的河床上時,那狗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尾巴跟著他下到了河床上。這條老路上的轍印仍然清晰可辨,儘管已經有十英吋厚的積雪蓋在了最後一對雪橇的壓痕上。這寂靜的河床已有一個月沒人經過了。他堅定不移地繼續走著,什麼也不多想。除了該在岔口邊吃午飯和晚上六點鐘鑽進帳篷和同伴們在一起以外,他也的確沒什麼可多想的。旁邊也沒有人可以說話,就算是有,他嘴上的冰甲也讓他沒法開口。所以他只好一個勁兒地繼續嚼他的煙草和繼續加長他的琥珀鬍子。

    有一段時間他總覺得冷,從來沒有這麼冷過。他一邊走著,一邊不停地用手套擦著顴骨和鼻子,不自覺地雙手交替地擦著。但儘管他擦個不停,他的臉頰還是很快就麻木了,然後鼻尖也立即失去了感覺。他知道他的臉凍僵了,他明白。他責怪自己沒想到在寒冷來臨的時候應該有一條鼻帶。這種帶子可以橫著把臉裹起來,這樣就能保護好鼻子和臉。不過這也沒關係。凍僵了是怎麼回事情呢?一點兒疼痛,僅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但他仍然十分清醒。他注意到了這條河的變化,那些彎道、拐角,以及那些灌木叢的變化,他專注於自己的每一個下腳處。有時,遇到一個凹處,他會突然跳開,像一匹受驚的馬。然後繞過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回走一段。他知道這條河已經凍得透了底了——在這極地的寒冬裡,河裡是絕不會還有活水的——他也知道會有從山裡冒出來的泉水在封凍的冰河和其上的積雪之間流著。他知道就是最冷的寒潮也凍結不了這些泉水,他同樣也明白這些水所包含的危險。這些水就是陷阱,會在雪下形成小水窪,大約三英吋深,有的則深達三英尺。在這些水窪表面會結成約半英吋厚的冰殼,冰殼上覆著積雪。有時多個冰殼和夾雜其間的水層相互交疊著,人一踏上去就會陷下去一直沒到腰部。

    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他能感覺到他腳下積雪的鬆動;聽到雪下的薄冰碎裂的聲音。在這樣的氣溫下弄濕了腳是麻煩甚至是危險的,至少也要耽誤些時間。因為那樣的話,他必須停下來生一堆火,在火堆光著腳烤乾襪子和鹿皮靴。他站定了,辨認了一下河床和河岸,確認水流來自右邊。他思考了片刻,又擦了擦鼻子和臉,然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掂量著每一次落腳的份量,朝左邊繞過去。一旦躲開了一個危險,他就狠嚼一口煙草,然後繼續蹣跚著向一小時四哩的目標邁進。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他總是遇到相同的陷阱。覆蓋在水窪上的積雪通常是凹陷而且稀鬆的,這樣就容易識別。不過還是有一次,他差一點就踏了上去;又有一次,他覺得前面的雪地不可靠,就命令那狗走在前面,那狗不幹,一個勁兒向後縮著。最後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向前挪過去。那狗緊跟著他跑過了那白色的、看似牢固的雪地。突然,雪殼穿了,那狗掉了下去。它掙扎到水窪邊,爬上了一處結實些的地方。它的前肢全濕了,上面的水很快結了冰。它立即咬掉了它腿上的冰塊,接著就躺在雪地上咬爪子上的。是它的直覺讓它這樣幹的。如果聽任冰塊留在那兒會讓腿腳劇痛,它並不知道這一層,它只不過遵循著那種從它自身的最深處升起的無名的衝動。那人卻明白這一點,他權衡了一下情況,摘下了右手的連指手套好讓右手去擦拭眼角,防止眼淚凍結。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指頭敞在外面還不到一分鐘,那迅捷的麻木感就已經侵襲了它們。的確很冷啊!他趕緊拉上手套,然後用右手使勁地捶著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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