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31章 作品精選 (2)
    他最恨的是對門那家正香村:掌櫃的趿拉著鞋,叼著煙卷,鑲著金門牙。老闆娘背著抱著,好像兜兒裡還帶著,幾個男女小孩,成天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唧唧喳喳,不知喊些什麼。老闆和老闆娘吵架也在櫃上,打孩子,給孩子吃奶,也在櫃上。摸不清他們是做買賣呢,還是幹什麼玩呢,只有老闆娘的胸口老在櫃前陳列著是件無可疑的事兒。那群夥計,不知是從哪兒找來的,全穿著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綢緞的。有的貼著太陽膏,有的頭髮梳得像漆杓,有的戴著金絲眼鏡。再說那份兒厭氣:一年到頭老是大減價,老懸著煤氣燈,老轉動著留聲機。買過兩元錢的東西,老闆便親自讓客人吃塊酥糖;不吃,他能往人家嘴裡送!什麼東西也沒有一定的價錢,洋錢也沒有一定的行市。辛德治永遠不正眼看「正香村」那三個字,也永不到那邊買點東西。他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買賣,而且和三合祥正對門!

    更奇怪的,正香村發財,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他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買賣必定得不按著規矩作才行嗎?果然如此,何必學徒呢?是個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這樣,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會那樣的!誰知道竟自來了個周掌櫃,三合祥的與正香村的煤氣燈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們是一對兒!三合祥與正香村成了一對?!這莫非是做夢麼?不是夢,辛德治也得按著周掌櫃的辦法走。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讓人吸煙,他得把人誆到後櫃,他得拿著假貨當真貨賣,他得等客人競爭才多放二寸,他得用手術量布——手指一捻就抽回來一塊!他不能受這個!

    可是多數的夥計似乎願意這麼作。有個女客進來,他們恨不能把她圍上,恨不能把全鋪子的東西都搬來給她瞧,等她買完——哪怕是買了二尺搪布——他們恨不能把她送回家去。周掌櫃喜愛這個,他願意夥計們折跟頭、打把式,更好是能在空中飛。

    周掌櫃和正香村的老闆成了好朋友。有時候還湊上天成的人們打打「麻將」。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綢緞店,開張也有四五年了,可是錢掌櫃就始終沒招呼過他們。天成故意和三合祥打對仗,並且吹出風來,非把三合祥頂趴下不可。錢掌櫃一聲也不出,只偶爾說一句:咱們做的是字號。天成一年倒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紀念日,大減價。現在天成的人們也過來打牌了。辛德治不能答理他們。他有點空閒,便坐在櫃裡發愣,面對著貨架子——原先架上的布匹都用白布包著,現在用整幅的通天扯地地作裝飾,看著都眼暈,那麼花紅柳綠的!三合祥已經完了,他心裡說。

    但是,過了一節,他不能不佩服周掌櫃了。節下報賬,雖然沒賺什麼,可是沒賠。周掌櫃笑著給大家解釋:「你們得記住,這是我的頭一節呀!我還有好些沒施展出來的本事呢。還有一層,扎牌樓,賃煤氣燈……哪個不花錢呢?所以呀!」他到說上勁來的時節總這麼「所以呀」一下,「日後無須扎牌樓了,咱會用更新的、更省錢的辦法,那可就有了賺頭,所以呀!」辛德治看出來,錢掌櫃是回不來了;世界的確是變了。周掌櫃和天成、正香村的人們說得來,他們都是發財的。過了節,檢查日貨嚷嚷動了。周掌櫃瘋了似的上東洋貨。檢查隊已經出動,周掌櫃把東洋貨全擺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進來買主,先拿日本布;別處不敢賣,咱們正好作一批生意。看見鄉下人,明說這是東洋布,他們認這個;對城裡的人,說德國貨。」

    檢查隊到了。周掌櫃臉上要笑出幾個蝴蝶兒來,讓吸煙,讓喝茶。「三合祥,沖這三個字,不是賣東洋貨的地方,所以呀!諸位看吧!門口那些有德國布,也有土布;內櫃都是國貨綢緞,小號在南方有聯號,自辦自運。」

    大家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櫃笑了:「張福來,把後邊剩下的那匹東洋布拿來。」

    布拿來了。他扯住檢查隊的隊長:「先生,不屈心,只剩下這麼一匹東洋布,跟先生穿的這件大衫一樣的材料,所以呀!」他回過頭來,「福來,把這匹料子扔到街上去!」

    隊長看著自己的大衫,頭也沒抬,便走出去了。

    這批隨時可以變成德國貨、國貨、英國貨的日本布賺了一大筆錢。有識貨的人,當著周掌櫃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櫃會笑著命令徒弟:「拿真正西洋貨去,難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嗎?」然後對買主:「什麼人要什麼貨,白給你這個,你也不要,所以呀!」於是又做了一號買賣。客人臨走,好像怪捨不得周掌櫃。辛德治看透了,做買賣打算要賺錢的話,得會變戲法、說相聲。周掌櫃是個人物。可是辛德治不想再在這兒干,他越佩服周掌櫃,心裡越難過。他的飯由脊樑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穩一些,他得離開這樣的三合祥。

    可是,沒等到他在別處找好位置,周掌櫃上天成領東去了。天成需要這樣的人,而周掌櫃也願意去,因為三合祥的老規矩太深了,彷彿是長了根,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

    辛德治送出周掌櫃去,好像是送走了一塊心病。

    對於東家們,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夥計的資格,是可以說幾句話的,雖然不一定發生什麼效力。他知道哪些位東家是更老派一些,他知道怎樣打動他們。他去給錢掌櫃運動,也托出錢掌櫃的老朋友們來幫忙。他不說錢掌櫃的一切都好,而是說錢與週二位各有所長,應當折中一下,不能死守舊法,也別改變的太過火。老字號是值得保存的,新辦法也得學著用。

    字號與利益兩顧著——他知道這必能打動了東家們。

    他心裡,可是另有個主意。錢掌櫃回來,一切就都回來,三合祥必定是「老」三合祥,要不然便什麼也不是。他想好了:減去煤氣燈、洋鼓洋號、廣告、傳單、煙卷;至必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減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況且,不出聲而賤賣,尺大而貨物地道。難道人們就都是傻子嗎?

    錢掌櫃果然回來了。街上只剩了正香村的煤氣燈,三合祥恢復了昔日的肅靜,雖然因為歡迎錢掌櫃而懸掛上那四個宮燈,垂著大紅穗子。

    三合祥掛上宮燈那天,天成號門口放了兩隻駱駝,駱駝身上披滿了各色的緞條,駝峰上安著一明一滅的五彩電燈。駱駝的左右辟了抓彩部,一人一毛錢,湊足了十個人就開彩,一毛錢有得一匹摩登綢的希望。天成門外成了廟會,擠不動的人。真有笑嘻嘻夾走一匹摩登綢的嘛!

    三合祥的門凳上又罩上藍呢套,錢掌櫃眼皮也不抬,在那裡坐著。夥計們安靜地坐在櫃裡,有的輕輕撥弄算盤珠兒,有的徐緩地打著哈欠,辛德治口裡不說什麼,心中可是著急。半天兒能不進來一個買主。偶爾有人在外邊打一眼,似乎是要進來,可是看看金匾,往天成那邊走去。有時候已經進來,看了貨,因不打價錢,又空手走了。只有幾位老主顧,時常來買點東西;可也有時候只和錢掌櫃說會兒話,慨歎著年月這樣窮,喝兩碗茶就走,什麼也不買。辛德治喜歡聽他們說話,這使他想起昔年的光景,可是他也曉得,昔年的光景,大概不會回來了;這條街只有天成「是」個買賣!

    過了一節,三合祥非減人不可了。辛德治含著淚和錢掌櫃說:「我一人干五個人的活,咱們不怕!」老掌櫃也說:「咱們不怕!」辛德治那晚睡得非常香甜,準備次日干五個人的活。可是過了一年,三合祥倒給天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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