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30章 作品精選 (1)
    北京的春節(散文)

    照北京的老規矩,春節差不多在臘月的初旬就開頭了。「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在臘八這天,家家都熬臘八粥。粥是用各種米、各種豆與各種乾果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業展覽會。

    除此之外,這一天還要泡臘八蒜。把蒜瓣放進醋裡,封起來,為過年吃餃子用。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醋也有了辣味,色味雙美,使人忍不住要多吃幾個餃子。在北京,過年時,家家吃餃子。

    孩子們準備過年,第一件大事是買雜拌兒。這是用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與蜜餞摻和成的。孩子們喜歡吃這些零七八碎兒。第二件大事是買爆竹,特別是男孩子們。恐怕第三件事才是買各種玩意兒——風箏、空竹、口琴等。

    孩子們歡喜,大人們也忙亂。他們必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

    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新年的「綵排」。在舊社會裡,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幾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舊日的說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庭中的壞事了。現在,還有賣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並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來,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須把春聯貼好,必須大掃除一次,名曰掃房。必須把肉、雞、魚、青菜、年糕什麼的都預備充足,至少足夠吃用一個星期的——按老習慣,鋪戶多數關五天門,到正月初六才開張。假若不預備下幾天的吃食,臨時不容易補充。還有,舊社會裡的老媽媽論,講究在除夕把一切該切出來的東西都切出來,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動刀,動刀剪是不吉利的。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過它也表現了我們確是愛和平的人,在一歲之首連切菜刀都不願動一動。

    除夕真熱鬧。家家趕作年菜,到處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門外貼好紅紅的對聯,屋裡貼好各色的年畫,哪一家都燈火通宵,不許間斷,炮聲日夜不絕。在外邊做事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必定趕回家來,吃團圓飯,祭祖。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沒有什麼人睡覺,而都要守歲。

    元旦的光景與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擠滿了人;元旦,鋪戶都上著板子,門前堆著昨夜燃放的爆竹紙皮,全城都在休息。

    除了懸燈,廣場上還放花合。在城隍廟裡並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來。公園裡放起天燈,像巨星似的飛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焰火;街上的人擁擠不動。在舊社會裡,女人們輕易不出門,她們可以在燈節裡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們買各種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氣,在家中照樣能有聲有光的玩耍。

    家中也有燈:走馬燈——原始的電影——宮燈、各形各色的紙燈,還有紗燈,裡面有小鈴,到時候就叮叮噹噹的響。大家還必須吃湯圓呀。這的確是美好快樂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結束了。臘月和正月,在農村社會裡正是大家最閒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殺豬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天氣轉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幹活了。

    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村社會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老字號》(小說)

    錢掌櫃走後,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現在很拿點事——好幾天沒正經吃飯。錢掌櫃是綢緞行公認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認的老字號。辛德治是錢掌櫃手下教練出來的人。可是他並不專因私人的感情而這樣難過,也不是自己有什麼野心。他說不上來為什麼這樣怕,好像錢掌櫃帶走了一些永難恢復的東西。

    周掌櫃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虛的;「難過」幾乎要改成咒罵了。周掌櫃是個「野雞」,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號!——要滿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像個煮破了的餃子。老手,老字號,老規矩——都隨著錢掌櫃的走了,或者永遠不再回來。錢掌櫃,那樣正直,那樣規矩,把買賣做賠了。東家不管別的,只求年底下多分紅。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那麼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綠裝修,黑櫃藍布圍子,大杌凳包著藍呢子套,茶几上永遠放著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才掛上四隻宮燈,垂著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矩的胡鬧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櫃上沒有吸煙卷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響聲只是老掌櫃的咕嚕水煙與咳嗽。

    這些,還有許許多多可寶貴的老氣度,老規矩,由周掌櫃一進門,辛德治看出來,全要完!周掌櫃的眼睛就不規矩,他不低著眼皮,而是滿世界掃,好像找賊呢。人家錢掌櫃,老坐在大杌凳上合著眼,可是哪個夥計出錯了口氣,他也曉得。

    果然,周掌櫃——來了還沒有兩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戲的棚子:門前紮起血絲胡拉的一座綵牌,「大減價」每個字有五尺見方,兩盞煤氣燈,把人們照得臉上發綠。這還不夠,門口一檔子洋鼓洋號,從天亮吹到三更;四個徒弟,都戴上紅帽子,在門口,在馬路上,見人就給傳單。這還不夠,他派定兩個徒弟專管給客人送煙遞茶,哪怕是買半尺白布,也往後櫃讓,也遞香煙:大兵、清道夫、女招待,都燒著煙卷,把屋裡燒得像個佛堂。這還不夠,買一尺還饒上一尺,還贈送洋娃娃,夥計們還要和客人隨便說笑;客人要買的,假如櫃上沒有,不告訴人家沒有,而拿出別種東西硬叫人家看;買過十元錢的東西,還打發徒弟送了去,櫃上買了兩輛一走三歪的自行車!

    辛德治要找個地方哭一大場去!在櫃上十五六年了,沒想到過——更不用說見過了——三合祥會落到這步天地!怎麼見人呢?合街上有誰不敬重三合祥的?夥計們晚上出來,提著三合祥的大燈籠,連巡警們都另眼看待。那年兵變,三合祥雖然也被搶一空,可是沒像左右的鋪戶那樣連門板和「言無二價」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種尊嚴!他到城裡已經二十來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祥,三合祥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說話、咳嗽與藍布大衫的樣式,全是三合祥給他的。他因三合祥、也為三合祥而驕傲。他給鋪子去索債,都被人請進去喝碗茶;三合祥雖是個買賣,可是和照顧主兒們似乎是朋友。錢掌櫃是常給照顧主兒行紅白人情的。三合祥是「君子之風」的買賣:門凳上常坐著附近最體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熱鬧的時候,照顧主兒的女眷們到這裡向老掌櫃借個座兒。這個光榮的歷史,是長在辛德治的心裡的。可是現在?

    辛德治也並不是不曉得,年頭是變了。拿三合祥的左右鋪戶說,多少家已經把老規矩捨棄,而那些新開的更是提不得的,因為根本就沒有過規矩。他知道這個。可是因此他更愛三合祥,更替它驕傲。假如三合祥也下了橋,世界就沒了!

    哼,現在三合祥和別人家一樣了,假如不是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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