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15章 王國維(中國·清末民初) (2)
    王國維娶莫氏,生潛明、高明、貞明。莫氏故世,繼室潘氏,生子紀明、慈明、登明,生女東明、松明、通明(早殤)。長子王潛明於1926年早逝。1949年以後,3子女留在了大陸,2子2女去了台灣。現在世的有台灣的長女王東明、成都的五子王慈明。而二子王仲聞最為知名,從事詩詞校注,但被誣陷為特務,最後服藥自盡。

    性情在學生們的想像中,能寫出像《人間詞話》那樣才氣橫溢、詞句清麗的王國維,必定是位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大學者。當王國維步入教室時,大家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位國學大師竟是個小老頭。他頭戴瓜皮帽,帽子下面拖著一條小辮子,身穿長棉袍,腰間還繫著一條藍帶子。看他這身打扮,活脫脫像清朝時的鄉村私塾教師。但學生們都很敬佩他,這主要是因為他學問淵博,還有他那純真的氣質,比起一些表面趨時而思想保守的人來,卻顯得天真可愛。

    王國維性格淡泊,不喜歡與人交遊,在清華除了講書授課以外,一般不主動跟學生談話。從來都是上完課就走,回到自己的西院住所,鑽進自己的書房研究學術。但是如果有學生登門拜訪或致函,不管是求教或是辯論,從來都是一律接待,不分老幼尊卑,而且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有當時東南大學的學生特意赴京求教,就住在王先生家裡。在他看來,學術為天下之公器,不應有門戶之見,所以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門下弟子,他都有問必答。在他執教清華的兩年中不知道有多少學子領受了他的恩澤。

    在講課之時,王國維遇到某些問題常以「這個問題我不懂」一語帶過。語言學家王力當年曾師從王國維,起初不理解為什麼先生常說「我不懂」,後來悟出,這正是先生治學嚴謹的表現。

    妙論

    生活之本質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

    永遠之正義

    嗚呼,宇宙——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之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

    註:王國維所謂之「美術」,包含一切之創作,詩歌、小說、戲劇等。

    三種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作品精選

    詞選

    點絳唇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裡終相覓。

    醒後樓台,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厚地高天,側身頗覺平生左,小齋如舸,自許迴旋可。

    聊復浮塵,得此須臾我。乾坤大,霜林獨坐,紅葉紛紛墮。

    高峽流雲,人隨飛鳥穿雲去。數峰著雨。相對青無語。

    嶺上金光,嶺下蒼煙冱。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

    暗裡追涼,扁舟徑掠垂楊過。濕螢火大。一一風前墮。

    坐覺西南,紫電排雲破。嚴城鎖。高歌無和。萬舫沉沉臥。

    波逐流雲,棹歌裊裊凌波去。數聲和櫓。遠入蒹葭浦。

    落日中流,幾點閒鷗鷺。低飛處。菰蒲無數。瑟瑟風前語。

    採桑子

    高城鼓動蘭灺,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卜算子·水仙

    羅襪悄無塵,金屋渾難貯。月底溪邊一晌看,便恐凌波去。

    獨自惜幽芳,不敢矜遲暮。卻笑孤山萬樹梅,狼藉花如許。

    好事近

    夜起倚危樓,樓角玉繩低亞。唯有月明霜冷,浸萬家鴛瓦。

    人間何苦又悲秋,正是傷春罷。卻向春風亭畔,數梧桐葉下。

    愁展翠羅衾,半是餘溫半淚。不辨墜歡新恨,是人間滋味。

    幾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渾閒事。獨向西風林下,望紅塵一騎。

    人月圓·梅

    天公應自嫌寥落,隨意著幽花。月中霜裡,數枝臨水,水底橫斜。

    蕭然四顧,疏林遠渚,寂寞天涯。一聲鶴唳,慇勤喚起,大地清華。

    文選

    人間嗜好之研究

    活動之不能以須臾息者,其為人心也。夫人心本以活動為生活者也。心得其活動之地,則感一種之快樂,反是則感一種之苦痛。此種苦痛,非積極的苦痛,而消極的苦痛也。易言以明之,即空虛的苦痛也。空虛的苦痛,比積極地苦痛尤為人所難堪。何則?積極的苦痛,猶為心之活動之一種,故亦含快樂之原質,而空虛的苦痛,則並此原質而無之故也。人與其無生,不也如惡生;與其不活動也,不如惡活動。此生理學及心理學上之二大原理,不可巫也。人欲醫此苦痛,於是用種種之方法,在西人名之曰「Tokilltime」,而在我中國,則名之曰「消遣」。其用語之確當,均無以易,一切嗜好由此起也。

    然人心之活動亦伙矣。食色之欲,所以保持個人及其種姓之生活者,實存於人心之根柢,而時時要求滿足。然滿足此欲,固非易易也,於是或勞心,或勞力,慼慼睊睊,以求其生活之道。如此者吾人謂之曰「工作」。工作之為一種積極的苦痛,吾人之所經驗也。且人固不能終日從事於工作,歲有閒月,月有閒日,日有閒時,殊如生活之道不苦者。其工作愈簡,其閒暇愈多,此時雖乏積極的苦痛,然以空虛之消極的苦痛代之,故苟足以供其心活動者,雖無益於生活之事業,亦鶩而趨之。如此者,吾人謂之曰「嗜好」。雖嗜好之卑劣高尚萬有不齊,然其所以慰空虛之苦痛而與人心之活動者,其揆一也。

    嗜好之為物,本所以醫空虛的苦痛者。故皆與生活無直接之關係,然若謂其與生活之欲無關係,則其不然者也。人類之於生活,即競爭而得勝矣,於是此根本之欲復變為勢力之欲,而務使其物質上與精神上之生活超於他人之生活之上。此勢力之欲,即謂之生活之欲之苗裔,無不可也。人之一生,唯由此二欲以策其知力及體力,而使之活動。其直接為生活故而活動時,曰「工作」,或其勢力有餘,而唯為活動故而活動時,謂之曰「嗜好」。故嗜好之為物,雖非表直接之勢力,亦必為勢力之小影,或足以遂其勢力之欲者,始足以動人心,而醫其空虛的苦痛。不然,欲其嗜之也難矣。今吾人當進而研究種種之嗜好,且示其與生活及勢力之欲之關係焉。

    嗜好中之煙酒者,其令人心休息之方面多,而活動之方面少。易言以明之,此二者之效,寧在醫積極之苦痛,而不在醫消極之苦痛。又此二者,於心理上之結果外,兼有生理上之結果,而吾人對此二者之經驗亦甚少,故不具論。今先論博弈。夫人生者,競爭之生活也。苟吾人競爭之勢力無所施於生活之實際,或實際上既競爭而勝矣,則其剩餘之勢力仍不能不求發洩之地。博弈之事,正在抽像上表出競爭之世界,而使吾人於此滿足其勢力之欲者也。且博弈以但表普遍的抽像的競爭,而不表所競爭者為某物(故為金錢而賭博者不在此例)。故吾人競爭之本能,遂於此以無嫌疑、無忌憚之態度而發表之,於是得窺人類極端之利己主義。

    至實際之人生中,人類之競爭雖無異於博弈,然能如是之磊磊落落者鮮矣。且博與弈之性質,亦自有辨。此二者雖皆世界競爭之小影,而博又為運命之小影。人以執著於生活故,故其知力常明於無望之福,而暗於無望之禍。而於賭博中,此無望之福隨時有可能性,在以博之勝負,人力與命運二者決之,而弈之勝負,則全由人力決之故也。又但就人力言,賭博者悟性上之競爭,而弈者理性上之競爭也。長於悟性者,其嗜博也甚於弈,長於理性者,其嗜弈也甚於博。嗜博者之性格,機警也,脆弱也,依賴也。嗜弈者之性格,謹慎也,堅忍也,獨立也。譬之治生,前者如朱公居陶,居與時逐;後者如任氏之折節為儉,盡力田蓄,亦致千金。人亦各隨其性性之所近,而欲於競爭之中,發見其勢力之優勝之快樂耳。吾人對博弈之嗜好,殆非此無以解釋之也。

    若夫宮室、車馬、衣服之嗜好,其適用之部分屬於生活之欲,而其裝飾之部分則屬於勢力之欲。馳騁、田獵、跳舞之嗜好,亦此勢力之欲之所發表也。常人之對書畫、古物也亦然。彼之愛書籍,非必愛其所含之真理也;愛書畫古玩,非必愛其形式之優美古雅也。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難得也相炫。讀書者亦然,以博相炫。一言以蔽之,炫其勢力之勝於他人而已矣。常人對戲劇之嗜好,亦由勢力之欲出。先以喜劇(即滑稽劇)言之。夫能笑人者,必其勢力強於被笑者也,故笑者實吾人之勢力之發表。然人於實際生活中,雖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非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遠在吾人之下者,則不敢笑。

    獨於滑稽劇中,以其非事實故,不獨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對喜劇之快樂所存也。悲劇亦然。霍雷士曰:「人生者,自觀之者言之,則為一喜劇,自感之者言之,則為一悲劇也。」自吾人思之,則人生之運命固無以異於悲劇,然當人演此悲劇時,亦俯首杜口,或故示整暇,汶汶而過耳。欲如悲劇中之主人公,且演且歌以訴其胸中之苦痛者,又誰聽之,而誰憐之乎!夫悲劇中之人物之無勢力之可言,固不待論。然敢鳴其苦痛者與不敢鳴其痛苦者之間,其勢力之大小必有辨矣。夫人生中固無獨語之事,而戲曲則以許獨語故,故人生中久壓抑之勢力獨於其中筐傾而篋倒之,故雖不解美術上之趣味者,亦於此中得一種勢力之快樂。普通之人之對戲曲之嗜好,亦非此不足以解釋之矣。

    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學、美術,亦不外勢力之欲之發表。希爾列爾即謂兒童遊戲存於用剩餘之勢力矣,文學美術亦不過成人之精神的遊戲。故其淵源之存於剩餘之勢力,無可疑也。且吾人之內界之思想感情,平時不能語諸人或不能以莊語表之者,於文學中以無人與我有一定關係故,故得傾倒而出之。易言以明之。吾人之勢力所不能於實際表出者,得以遊戲表出之是也。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表人類全體之感情。

    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於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揚而不能自已。故自文學言之,創作與賞鑒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勢力之欲為其根柢也。文學既然,他美術何獨不然?豈獨美術而已,而哲學與科學亦然。柏庚有言曰:「知識即勢力也。」則一切知識之欲,雖謂之即勢力之欲,亦無不可。彼等以其勢力卓越於常人故,故不滿足於現在之勢力,而欲得永遠之勢力。雖其所用以得勢力之手段不同,然其勢力固無以異。夫然,始足以活動人心而醫其空虛之苦痛。以人之心之根柢實為一生活之欲,若勢力之欲苟不足以遂其生活或勢力之欲者,決不能使之活動。以是觀之,則一切嗜好雖有高卑優劣之差,固無非勢力之欲所為也。

    然余之為此論,固非使文學美術之價值下齊於博弈也。不過自心理學言之,則數者之根柢皆存於勢力之欲,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動,一療其空虛之苦痛。以此所論者,乃事實之問題,而非價值之問題故也。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不然,則必有潰決之一日。此又從人心活動之原理出,有教育之責,乃欲教育自己者,不可不知所注意焉。

    一九零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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