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大拉的馬利亞1篇
自從跟隨耶穌後,她的道路再沒有改變過。
她覺得遇見耶穌,是自己人生最大的造化。如果用一個經文裡的詞,她把自己的命運叫做從此得到了——「恩寵」。
之前的生活,就彷彿是一隻梅花鹿,誤闖入一片陰森森荒蕪的地界裡。她腳步不斷踩在蒺藜上,往哪兒走,都總是臉上和手上碰著寒冷的游絲,蜘蛛和怪鳥撞她的臉。
沒有光線,也沒有露水。她走入的空間,灰塵比石頭還堅硬,磷火比窟窿還陰暗。走來走去的蟲子,似乎用盔甲武裝,肆無忌憚地攻擊樹幹和樹葉。空氣中有死亡的味兒,使她迷惑而軟弱——不是昏沉,而是頹醉。這是個什麼去處呢?她搞不清楚。一進來,她就沒有方向感了。
開始她還害怕,一隻蝙蝠刺傷她的眼睛,她疼得什麼都看不見了,生怕自己一腳踩進無底洞裡,無緣無故地死掉。
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變成有膽量的人,適應了冷漠,也適應了怪異。迎面飛過來的蛾子都會用一種甜蜜的口吻,問候她,對她表示親近。那些跳動的蟾蜍,對她人模人樣地表演舞蹈,似乎把她當作異鄉的公主。這些飛蛾,不像她曾經熟悉的莊稼地裡的飛蛾,他們顏色絢麗,飛舞之輕,比蝴蝶更妖嬈。這些蟾蜍假裝青蛙,這一點她看得清楚,但他們的奇形怪狀讓她興奮,她漸漸忘記了自己身在險境。
她不是一隻梅花鹿。是進城的一個女人。
「她是個美人。」周圍的人這麼說她。
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像個好看的布娃娃,一頭卷髮,蓬鬆著堇色,看見她的大人都忍不住摸她的腦袋,喜愛她。
還未長成大姑娘,人家卻勸她:進城吧。
因為村莊裡的麥子配不上她的漂亮俏麗。
她進了城。她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讓自己的腰身像風鈴一樣吸引別人的眼神。她臉上鋪滿脂粉。她眉眼邊緣佈滿深色。周圍人說她是個美人,她覺得自己是的。因為無論她走到哪條街道,都會引來目光打量。大部分時間她在街市上晃蕩。
尤其夜晚,她的身體像寂寞街市上來回閒逛的火把。她是孤單的,但有時候她覺得這也是自由,儘管這自由和失魂落魄十分相像。
可她是個美人。
她感到人生不過如此。除了一件一件換來換去的衣服外,她過的日子應該說一無所有。
她倦怠乏味。她身體裡脹滿虛空。用不著多想什麼了,她覺得自己走到哪兒都行,可以像被貼地的冷風吹跑的草糰子……停住的地方,她不認識;她踩在蒺藜上,不覺得疼。
她習慣了冷風、冷眼、冷言、冷心。沒有光線,也沒有露水。
灰塵也是堅硬的。
但是,有一天,耶穌和他的門徒走進這個街市。
關於他們的事情,她已經聽到過傳聞。
這個到處宣講上帝之道的人,在加利利海邊一帶,頗有名氣了。
她不關心這些事情的虛實。她誰都不關心。因為她自己也沒有人關心。她不在乎。
耶穌用清澈的目光看著她,忽然他就看向她——
他看她的眼睛——彷彿她的眼睛是隧道,他可以用他的目光穿透,再望見別的。
頃刻,她渾身不自在起來,甚至身上彩色的衣服一下子猶如枯葉!
她慌張地離開街市。還是頭一次,她被別人的存在弄得自己必須躲開。
到了自己寄居的舊房子裡坐下。她忽然感到心裡有一種什麼不對勁兒。確切地說,是身體隱隱疼痛起來,這疼痛一直傳到心臟。
一貫麻木的身體怎麼了?
夜晚來了,她點起油燈,仍然獨自坐著。
紙窗戶映上她自己的影子,這影子黑黑的,有些誇張地在紙窗戶上搖晃。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像看一個怪物——只是她不明白,這怪物究竟與她有什麼關係。
它似乎是從她的身體裡走出來的,然後卻又跟著她。當她站起來走動,黑影子毫不含糊地立即張牙舞爪,比她行動得更迅速,高大的身材霸佔了這個屋子,好像要把她一腳踢出門外——
她不禁懼怕起自己的黑影子來。
她又坐下。油燈的小火光辟啪幾聲。但屋子裡寂靜極了。
若是往常,她會打開窗戶,讓街市的喧囂撲進屋子。
今天她需要靜謐,就連油燈的辟啪聲,也嚇得她戰慄一下。紙窗戶上的黑影子好像要伺機傷害她。
她想嘲笑自己的膽小——可是,今夜她什麼都不想嘲笑,不能夠嘲笑。
身體的隱隱作痛提示她回想白天,回想白天被那目光深刻地凝視。
——耶穌的眼睛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呢?
他為什麼那麼樣地看著她,而且能把她看得魂飛魄散?
她慣於用自己不屑的表情回敬別人的眼神。那些花玻璃似的眼睛,打量她像打量一隻兔子,她就讓自己變成狐狸,或者豹子,不肯示弱。
因為絕不能對那些花玻璃流露軟弱,否則他們欺負她就像欺負一隻兔子。
然而,耶穌看著她時,眼底如泉,目光堅穩,停留在她的臉上時,她幾乎能感覺到她的臉被打濕了。
她不是害怕他。正相反,他的神情不僅不讓她驚恐,反而讓她全然安心!
那目光裡有安慰、憐惜,還有問詢、苦惱,好像他早已認識她,只是多年失散了,如今找到她,很希望她認出故人。
她肯定不認識他,記憶裡搜索不出任何他的影子。然而,她被他看得驚惶,只能抽身逃走……
街市上的人群啊,我的仇人們,你們可曾曉得耶穌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夜深了,她坐在油燈前一動不動。第一次,她沒有睡眠的慾望。而寧願自己沉入悲哀的清醒。她要想許多許多事情。
自從遇見耶穌後,她再也沒進入街市人群中。
那天天亮了,她就去打聽、尋找耶穌及門徒們。她找到了他們,叩門,門為她打開。
耶穌說:「你的信救了你。」
是的,她信。
她不清楚關於上帝有多少道理,也許她會慢慢地瞭解這些。但是,她信眼前她看見的這個人。
她相信他。
於是,她撲倒在耶穌的腳下大哭,悲不自勝。
彷彿整個身體裡都是眼淚。這些眼淚原來蓄滿在哪裡呢?
現在眼淚如同洩洪,奔瀉而出——
眼淚使她溫軟。麻木的經絡被悲痛刺激得如冰河解凍。
她想徹底地哭出來,讓眼淚沖刷出自己身體裡所有的毒素。
她想讓自己沉重的肉身,擺脫病魔般的糾纏。她的淚水汩汩流淌,濕了自己的裙子,自己的胸脯,也濕了耶穌的膝上,耶穌的腳面……
她羞愧難當。拿出自己隨身的香膏,她想把自己弄髒的耶穌的腳擦拭乾淨,只能用自己蓬勃、漫長、堇色的卷髮。
但耶穌說:「平平安安地回去吧」。
她再也沒回到自己那個昏昧的屋子裡。
她覺得自己需要離開這個舊房子。哪怕自己一無所有。
她開始跟隨耶穌。像那些門徒一樣,她也捨棄掉她原來的生活。
一心一意。她喜歡耶穌說的話,「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
「人若賺得全世界,卻喪了自己,陪上自己,有什麼益處呢?」耶穌的話真是有理。她也通過耶穌的這些話得到安慰:
「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
「你們哀哭的人有福了。」
「從肉身生的,就是肉身;從靈生的,就是靈。」
「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
……
而耶穌所行,更使她感到既不可思議,又由生敬意:
只剩下五個餅,兩條魚,耶穌把它們變為無數,為了讓五千饑饉的窮人吃飽。
一位窮寡婦奉獻錢,只有兩個小錢,遭到周圍人嘲笑。耶穌當場義正詞嚴:「我實在告訴你們,這窮寡婦投入庫裡的,比眾人所投的更多。因為他們都是自己有餘,拿出來投在裡面;但這寡婦是自己不足,把她一切養生的都投上了。」
一位患病十八年造成駝背的老婦人安息日來聽道,耶穌憐惜她,當即給她治病,使她能夠直起腰身。耶穌被指責安息日做工違反戒律,耶穌斥責他們「假冒為善」,大聲說:「這女人本是亞伯拉罕的後裔,被撒旦捆綁了這十八年,不當在安息日解開她的綁嗎?」
一個行淫時被捉拿的婦人,按照摩西律法應該用石頭打死。眾人把她提到耶穌面前,希望他同意處決這個婦人。耶穌卻緘默三思,然後反詰他們:「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眾人才不得不放棄懲罰。而耶穌對那婦女只說一句話,「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伯大尼的兩個姐妹悲痛她們的弟弟病死,請耶穌幫助她們,耶穌決心使他死而復活,在墳墓前竟然落淚!他為亡靈誠懇祈禱,終於奇跡發生,那兩姐妹的弟弟重新得到生命。
即使是撒瑪利亞一位女子,和耶穌萍水相逢,不過井台上打水順便給耶穌喝了一口,他就啟迪她認識最重要的道理……
耶穌的原則那麼不同於常人——
雖然有一百隻羊,但若丟失一隻,應該把九十九隻都撇下,去尋找那迷失的一隻;
有兩個兒子:長子一直孝順在身邊,小兒子放浪在遠方,直到錢財揮霍一空,才返回父親身邊。父親更親近這回頭的浪子……
在耶穌身邊聽和看,她的心靈日漸更新。
她覺得自己來到了青草地上,陽光和雨水使鮮花開放,遠處和近處都有縹緲的歌聲。溪水淙淙,風兒帶來斑鳩的鳴叫,蜜蜂和蜜蜂訴說鳶尾花的忠誠。蝸牛在草葉上散步,露珠柔和地安慰土撥鼠,七星瓢蟲到處口傳岩石生出泉水的消息。天上的雲朵在湖水一樣的藍空中親切地看著羊群——
她的身心,前所未有地輕盈。她不再用脂粉塗抹自己的面孔。她素面平靜,髮辮垂腰,布裙子繡上故鄉的麥穗。
她還是個美人,但她不以自己為美,她知道了,青草地上小小的百合花更美。
她的心靈,已經猶如黎明時的金星,所以眼睛就清亮。她盼望自己能夠在漆黑的時候,成為迷途者腳前的螢火蟲,引導人走有光的路。
日出時刻,她站在醒來的河水旁邊,覺得每一道波光都給灌木溫暖的笛聲;
她能聽清泥土深處傳來的低語,那些響應布谷鳥叫聲的種子,紛紛對光線伸出芽葉;
那些隨風飄來的蒲公英頑皮的孩子,還送來她故鄉蘋果樹上的香氣,使她遙遙地看見兒時夥伴樸素的笑臉。
她明白了:即使到達天邊的沙漠,也不該忘卻回到童年茅草屋的路途。
但是,她要繼續往前走,像奔流的河水必然去向大海。路途本身就產生綠洲。遙遠就意味著更多富足的村鎮。
傳說中的無邊汪洋,本來就是整體生命的搖籃……
她一旦跟隨耶穌,就是甦醒的永遠。
她跟隨他。不但耶穌廣受歡迎,被指認為彌賽亞時,她跟隨他。
耶穌被羅馬兵丁凌辱,被掌權者打擊,大使徒彼得都三次不敢相認,她也沒有逃走,而與聖母一道關注耶穌的生死。
耶穌下葬時,她仍捨不得離開他的身邊。她在旁邊顧念耶穌的屍體。
耶穌埋葬四天了,她還要跑去看望墳墓。
當墳墓空空,不見了耶穌屍體,別人不安地離開墓地,她卻坐在那兒痛哭——就像當年在耶穌腳下痛哭一樣。
發現有一個人忽然站在她身邊,她就求人家還回耶穌的身體,並說:「請告訴我他放在那裡,我便去取他。」
……那人就是復活{1}的耶穌。
面對她的無比忠誠,耶穌才讓她去把自己復活的信息傳遞給他人。這就是被引為光榮的復活見證。
——她是見證復活的第一人。
她多麼感恩耶穌對她的改變!
由感恩而及摯愛。
當他們朝夕相處,她目睹耶穌傳道的一切,他的人格,他的品質,他為民眾而經受的艱苦,掀動她內心深深的感情……
她的愛,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力量。這力量是極大的尊敬。也是前所未有的愛情。
這是一個女子愛慕一位偉岸的男子,心靈生發生死與共的情懷。他信仰的道,就是她所信仰的;他從事的事業,亦為她所身體力行。
這種靈魂共鳴的愛意,包含崇高,使得愛情更堅不可摧!
耶穌是上帝之子。但在人間,他也是一個偉男子啊,可喚起她對他的一往情深。而且,不僅僅是她呀。
當耶穌受刑時,潛藏在婦女們心中對神的敬畏,和對悲劇的哀憐糾集在一起,她們與他一起奔赴在「苦路」{1}上,哪一位不願意代他受難?
她早已內心發誓,永不離開耶穌!無論他活在人間,還是活在天國。
她的道路再也不會改變。
她遠離了死亡的幽谷,再也不是那迷入冰冷廢墟的梅花鹿。
耶穌已給予她「恩寵」,引導她走永恆的義路,已使她福杯滿溢。
無論天黑還是天亮,她走在耶穌的足跡上,心靈是充實的!
有一個傳說,說耶穌死後,她遠行到法國南部的維克托山裡。
她過著隱居的生活,風餐露宿,沉靜修道。一個木頭十字架、一本經文陪伴,直到終老離世。
還傳說她死後,四個小天使接她升天。
她——就是「抹大拉」{2}的馬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