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未及轉身看得清楚,扭回頭的剎那,她已經成為一根僵化的鹽柱!
是的,鹽柱!!
上帝之手!他的手指之光,可以穿破雲霧,點石成金的能力,這回是點穴般的靈光嚴厲如劍,登時,羅得的妻子從一個女人變成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根鹽柱。
這既是嚴肅的神來之筆,也像是浪漫輕鬆地對人類來一個幽默,怎麼樣?好奇,這就是你的結局。
而羅得並非亞當,稀里糊塗地與妻子同流合污。
羅得和他的女兒們,正在焦慮故園成火湖,巴不得一步跨出罪惡之城,脫離凶險。他根本沒注意到身邊的這位親人會回頭張望所多瑪,所以還沒來得及阻攔她,甚至絲毫沒有反應過神來,就突然地面對了一根白刷刷的死屍般的鹽柱!
這妻子和母親的身子瞬時不見,而只見這個陌生的東西兀立眼前。
什麼叫鹽柱?指的是:一個女人不恰當地留戀、好奇,被上帝懲罰。
多年以來,羅得的妻子回頭這一動作,在我的腦海裡一再重複,形成電影蒙太奇般的效果,怪異並且醒目:
回頭,回頭,回頭……這成了提示我的某種啟迪——不可回頭!
然而,我沒有弄清楚為什麼不能回頭。只不過直覺告訴我:回頭沒有必要。
顯然這個答案是膚淺的,不僅沒有說服力,而且仍然使我潛伏著危機。因為,人類某些慾望是難以阻擋的,常常是,鼓勵自己膽量,尤其是能夠獲得新奇的東西,就足以使人衝破禁忌!有時候,人們理解勇氣與自由,完全是種濫用。
還另有別的情況,回不回頭,人們也誤以為是常識的價值。比如「好馬不吃回頭草」「人生沒有回頭路」等,把問題曲解得大而無當。
這可起不到對鹽柱的認識作用。
我之所以長長地敘述羅得妻子變鹽柱之前的許多事情,甚至不惜細枝末節,並非我散漫地故意拖拉。
親愛的讀者,我覺得羅得的妻子定格般的這一動作,若沒有亞伯拉罕與羅得的反襯,根本不值得強調。一個逃難的婦人,回頭留戀家園,可以理解,也是慣常的心理,何必要求她義無反顧呢?如果我們囫圇吞棗對待文字,這一關鍵情節,很容易忽略不計,不過以為這只是個《聖經》中的笑話而已。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或者,現在我鼓勵你,回頭看吧——
為什麼不能回頭?
當我們來路迷惑,穿過沉沉大霧;當我們終於到達一片高處,我們應該停住腳步——迷霧散盡,一切盡收眼底——
我們有理由回頭遙望:哪些是我們道路上沒有看清的?哪些是我們失之交臂的?哪些是我們本來不應該失去、卻已經失落的!
人的道路,為什麼必須穿越迷霧,攀越高山,他才在一定的高度上明瞭命運的玄機?!
大衛的詩篇上寫道,「誰能登耶和華的山?誰能站在他的聖所?」「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詩篇上繼續寫道,「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我年輕的時候,常常做一些奇異的夢,而多次我都置身彌天大霧中。
心境恍惚,不得要領,處於一種很痛苦的失重感之中,雖已驚醒,仍然虛脫般的身體無力……
所以,我怕霧天。怕遇到任何看不清的事物,杯弓蛇影,一有霧氣就心慌,就彷彿失去方向,失去前方。
那時,不止一次,夢醒後我仍讓自己陷於床上,深深地沉陷——痛哭失聲!讓痛苦淹沒自己,如同溺水,任憑自己在死亡一樣的黑暗中品嚐絕望與苦澀。我渴望愛情,卻備受折磨,因為莫名其妙的錯位,愛不成,只能自己在夢中空洞地掙扎……霧啊,我看不清愛情,也看不清戀人,如一葉扁舟在灰沉沉翻滾的汪洋上浪跡,沒有援助,沒有彼岸。
我對女友哭訴:「為什麼你們栽種玫瑰能收穫愛情,而我不能!」
其中一個夢,我站在山坡上,可是大霧瀰漫,我不知所措。這時山下隱約傳來戀人的歌聲,我彷彿聽見光線正響亮地穿破重霧——但是,戀人一邊唱歌一邊遠走,我隱約看見他的背影,歌聲很快就隱沒,我又被湧過來的濃霧遮住!心境慌亂而焦灼——就這麼茫然醒來,這無比的荒涼多麼令人難以忍受!
後來,我反覆閱讀加繆的哲學篇什《西西弗斯神話》。
那個可憐的推石頭上山的傢伙,一遍一遍勞而無功,石頭滾落下山、滾落下山的重複,滑稽卻富有深意。我們的英雄西西弗斯,得罪了神明而遭罰。他必須一遍遍把巨石推往山頂。
當西西弗斯把推石頭上山當做命運使然,又一次次坦然下山再推石上山,把這一命運當作對大地生活美妙的享受時,才超越了懲罰的沉重,使個人的選擇舉重若輕。
懲罰的力量失靈了。代之以個人安於懲罰的超然胸襟。
我對於愛情的痛苦,也慢慢脫身而出。
我還在路上,但是迷霧已經不能封鎖我英勇的心。
我繼續前行,往我的高山上——動力是,總有一天,我會回首看清來路。
回望吧。
我一遍一遍回頭,動作肯定,腳下放鬆,扭轉身子和頭顱——看我的來路:
如此跌宕逶迤的小路啊,忽而嶙峋,忽而消失,忽而崎嶇通幽,忽而在沙漠上路徑荒蕪,忽而細微的小路通向森林與草地……一個人獨行,是怎樣艱苦卻堅定的旅行啊。
但是,戀人,我終於攀越到一定的高度,山風陣陣,回首駐足我終於看清:你是我的必然,也是引領我前行的恩人,這是生命共同成長的緣分。
命運並非懲罰我。
我河流一樣奔流不息的靈魂,翻山越嶺,是為了抵達該抵達的地方。
直至上帝的光明之境。
十一
羅得的妻子變成鹽柱,問題的實質,不在於:回不回頭。
讀者啊,這個鹽柱是個隱喻。
如果說,好奇是人類的天性,這一天性,並不是全無好處。羅得的妻子,當她意識到身後的城市硫磺與火焰滾沸,驚恐的慘叫在火海中迴盪,像地獄中傳出聲嘶力竭的嘶喊,她回過頭去,並非留戀家園,而是對所多瑪的毀滅好奇——
這種好奇是致命的!
逃離罪惡之城,是神諭的恩惠。
上帝說:你們該止於逃離,不要再多做別的。因為,那硫磺與火焰打擊的城市,不過是罪惡的淵藪。
對罪惡好奇,那是貪婪的秉性,抑或愚昧的妄圖。
女畫家劉竹梅,在她的文章中寫道:「上帝給我們的日用飲食已經足夠,貪多求多必身心交瘁,而很多時候人卻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昏暗了。」
此話有悟性!我想亞伯拉罕懂得這飲食的足夠,羅得也懂得這飲食的足夠。後來,耶穌在他的傳道中,不止一次訓誨人不要貪婪。嘴貪、心貪、眼目貪,都是人欲的敗壞。
所以,羅得的妻子,看似平常的一個動作,卻不能視作平常。她頃刻被變作鹽柱,是對她貪婪及愚妄的懲罰——違背神諭,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連鹹澀的大海也會憤怒地站立起來,使一個女人變為可笑的東西。
鹽柱的隱喻是:不可貪婪,不可僭越。
因為,貪慾「她的性質非常殘酷,肚子從來沒有飽足的時候,愈加吃得多,反而愈加飢餓」——但丁在他的《神曲》中這樣寫道。而僭越,則是人類毫無敬畏之心,敢於違逆神諭,以至背叛神明。
一個女人,本分地為人處世,懂得律己和敬畏,就會得福。
即便上帝給你更多的東西,比如才華,比如財富,比如美貌,你也要對這種獎賞心存感激和謙卑,用以做更美善的事情。
你是人間默默純潔的角色,如草木安靜地開花,莊稼安靜地結穗。你的本分是安靜地成就果實。
快二十年過去了,大我十五歲的王殷已經退休,但個性穩重氣象雍容,仍然不失大家閨秀風範;劉欣還是靜如處子,無論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純淨如泉,在人群中匆匆而行,或者獨自休憩於樹下的長椅上,都像一棵綽約自愛的百合花。
我呀,作為詩人,保持對大千世界的熱情和永無止息的愛……
當我聆聽到召喚,我還會起身前去——
然而,所多瑪、蛾摩拉無論怎樣熊熊火海,都不會引起我的好奇。
當我聆聽到一種心靈真摯的渴望——
我會依然英勇前往。
行所當行,我心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