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弗他的女兒1(1關於耶弗他的女兒,請參閱《聖經》士師記第11章1—40。)篇
耶弗他啊,以色列的士師,你有個多珍貴的寶貝!
——莎士比亞
人與神
面對不可知的主宰,我們有理由一再追問,不惜悲聲坐在塵土與爐灰中,像那個苦約伯,「我厭煩我的性命……」開口詛咒自己的生日。
是啊,如果被命運捉弄而不激怒,那是卑奴的懦弱;如果遭受無辜而自甘受辱,那是人尊的墮落。
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比心跳還堅決的叩擊聲,就是追問的狂野!是想要扼住命運咽喉的尊嚴之戰。
因為實在有些時候,我們根本無法消化神明的用意,那種人必須服從神的強迫,未免讓人屈辱地感到渺小得不值。爆發還是滅亡?死還是生?沉默如果不是一種更有價值的積蓄,我們應視沉默為心死。然而,不是所有的反抗都有昂揚的意義,正如有的容忍恰恰成全大道的輝煌。脆弱變成堅韌,受苦因之甘飴。
古希臘神話與傳說特洛亞的故事中,人與神的衝突比比皆是。
但宙斯領導下的群神,儘管掌管生殺,卻又處處顯露出柔和的人情味兒,因此與人類的關係,並非僅僅高高在上的統治。甚至這些神也有一己的好惡,選擇喜愛的英雄,自己做他的保護神,好像奧林匹斯神山不是金色的神殿,乃是人的鄰家草房,隨時可出現熟悉的兄弟,助人一臂之力。即便這樣,群神對人,也仍然構成了強力、脅迫與不容侵害的威嚴,造成人的苦痛,逼迫人就範——人的力量和品行時時受到考驗。
講述這一段吧:
邁錫尼王阿伽門農射獵時得罪了女神阿耳忒彌斯。所以當他成為進軍特洛亞的聯軍統帥,準備率艦隊起航時,女神就把船隻滯留在港口裡使之不能行動。預言家傳達出一個神諭:統帥必須把自己的愛女獻祭給阿耳忒彌斯,女神的憤怒才能平息,遠征特洛亞的艦隊才能得到順風的護送。
阿伽門農的女兒叫伊菲戈涅亞,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母親及弟弟來到軍營。
必須殘害自己骨肉的阿伽門農,悲不自勝。但年輕的女兒卻雙手摟抱著父親,心中充滿愛與歡樂,對父親大聲說:「啊,父親喲,離開你我是如何地想念你,現在看見你又是如何地快樂呀!」
就是這樣,歡喜中蘊藏著悲劇!阿伽門農出於希臘聯軍的利益,不能違背神諭,要使愛自己的女兒人頭落地。不可能不哀傷,伊菲戈涅亞跪在父親的面前,哭訴道:「父親喲,假使我有俄耳甫斯的可以感動石頭的神異的聲音,我將用雄辯的話引起你的同情。但我,唉,我沒有這能力!我只有哭泣並用雙手代替橄欖枝撫摩著你的雙膝。不要讓我這麼年輕輕地就死去,大地的光輝是可愛的。不要逼迫我走進黑暗的地府裡去……」
遵照神諭和遵從神諭,成為父女倆必須選擇的犧牲。最後,當母親大怒阻礙這件事實施時,是女兒自己站出來寧願受死,「……我已經考慮好了,我準備去死。我願意從精神上洗卻一切卑怯的感情……犧牲我而征服特洛亞城——這便是我的紀念碑,這便是我結婚的盛宴。」
阿爾戈斯最壯麗的英雄阿喀琉斯對此情形,情不自禁呼出,「崇高的心啊!」
這實在是不忍一睹的悲慘!
神明要的是什麼?神明的驕傲,難道不惜冷酷地嗜血?
約伯詛咒起來,「願那夜沒有生育,其間也沒有歡樂的聲音。」「願那夜黎明的星宿變為黑暗,盼亮卻不亮。」
哪一個人出生卻寧願遭受不幸?哪一個生命發芽在春天,卻必須在春天裡就被剝奪了綻放的枝葉,生機的希望瞬間破滅為落地的枯萎?
人與親人
莎士比亞這句感歎的台詞,是在《哈姆雷特》裡寫到的。「耶弗他啊,以色列的士師,你有個多珍貴的寶貝!」
但這差不多是句譏諷。王子哈姆雷特說這句話,是送給那位平庸、獻媚又極力干蠢事的大臣波洛紐斯的。他偏偏有個美麗的女兒奧菲利亞,為王子哈姆雷特所鍾情。為復仇而裝瘋的哈姆雷特,不能迎娶奧菲利亞,生生埋葬自己的愛情。而那位賣弄聰明反而命喪刀劍之下的父親波洛紐斯,卻真正是使女兒致命於黑暗河流的元兇。
莎士比亞通過哈姆雷特之口,既反諷親情之間美與醜的相悖,也是歎息脆弱的美麗,多麼經不起命運車輪的碾壓,一朵雛菊,成為無助的被黑水吞沒的浮萍。
莎士比亞用《聖經》裡的人物,做了個比喻。
而耶弗他並非波洛紐斯那樣的荒唐丑角。
在舊約裡他是大能的勇士,最後成為以色列的士師。
但他早年是個被族人拋棄的流浪者,因為出身卑微,被剝奪產業繼承權,只能在異鄉的荒郊野外容身。他確實是智勇的人,用中國民間的稱謂,他不久成了綠林好漢的寨頭,響應者雲集,可一呼百應。所以,當以色列人被亞捫人攻打,陷入危機,那些族人長老又只得去召喚他回來,讓他做率眾的元帥。耶弗他答應挽救自己的民族,然而不是出於貪圖權位和財富,而是希望體現耶和華神明的意思。所以,他參戰之前,先祈禱神明護佑,來保證征戰的勝利。他攻取了二十座城,制伏了亞捫人,讓以色列人揚眉吐氣。
但是,他是怎樣對神明許願的啊,「你若將亞捫人交在我手中,我從亞捫人那裡平平安安回來的時候,無論什麼人,先從我家門出來迎接我,就必歸你,我也必將他獻上為燔祭。」
他根本想不到他許願的結果。
他唯一的愛女,要為他的許願付出生命的代價。
悄然發生的這個故事,不是《聖經》裡的濃墨重彩,而更像山野上一棵不知名的草,開出一種不知名的小花,雖然清淡的芬芳曾經也悄然於山野上,但她還是被風兒帶走,花痕未留,只一縷香魂,年年被來往的群鳥傳頌……
父親凱旋的消息傳來,自然最喜悅的是女兒啊。
她甚至為迎接父親而盛裝出家門,手裡還特意拿著鈴鼓,她一邊急急跑來,一邊跳舞……美麗的姑娘,把自己前所未有的歡欣和熱情獻給父親!
是啊,不給父親又給誰呢?從小到大,她在父親的手掌上成長,父親的溫暖傳遞給她,父親的許多教導也播種給她,他不僅帶給她生命,也教會她成為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太愛父親了,熟悉他的動作、語言、氣味,他的性格,他的品質,他的心志。父親是她成長生活的核心,聽見父親就感到安全,看見父親就覺得光亮。當父親離開家門,她的生活就是想念;一切戰場上的聲音,對她來說就是牽掛——
現在父親回家了!
早起的鴿子用翅膀輕拂她睡眼的睫毛,嘹亮的河水喚醒她趕快起床。她格外乾淨地洗臉梳妝,把長長的髮辮繫上蕾絲花結,穿節日的長裙,扎金色的腰帶,用絲綢包裹鈴鼓。她匆匆用飯,簡單地收拾屋子,對屋簷下的小鳥只問好一句話,就像旋風一樣出了院門。
她非常想做第一個迎接父親的人,讓父親凱旋的歡樂加上先看見女兒的欣悅。她想念他張開的懷抱!
她無從知曉她奔向的是一個極痛苦的允諾。
父親一看見一朵光一樣奔來的女兒,如同戰馬驚厥,昂首咆哮!如果能夠扭轉韁繩回轉,他可以重赴刀劍的漩渦,萬死不辭,把自己的血肉之軀交付死神處置!他也恨不能兩眼頃刻失明,讓無邊的黑暗把女兒蓋覆,讓所有偉大的山神、地母保護起她柔弱的身影,使她免受父親誓言的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