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眉嫵向我的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淡淡一笑,「這樣的人,不必去理他。」她說。
後來,我恨眉嫵入骨的時候,我常常想起眉嫵的這句應答和微笑。
只有在最恐怖的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這樣的情節,從垃圾箱裡撿回來的破娃娃,被清洗修理,變得煥然一新,所有人都開始喜歡她,終有一天她竟取代了把她從垃圾箱裡撿回來的那個小主人,成為新的寵兒,享有一切。
而我直到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明白,我其實一直活在這個最恐怖的童話裡。
前夜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令我們週末也只能困居家中。再有一個月就要期末考試,對於功課我一向漫不經心,只管抓著鉛筆對著窗外白皚皚的景物隨意塗鴉,眉嫵很用心地溫書,鄔韻菱怕她累著,拉她到鋼琴邊,親自輔導她指法。
叮叮咚咚,清泉流動般好聽的聲音,我笑盈盈地注視並肩坐在鋼琴旁的兩個人,我忽然想到我自小學琴,鄔韻菱卻從沒親自教過我半次,她總是很忙,我笑不出來了。
說到底,眉嫵不過是個被收養的孩子,我完全沒有必要去嫉妒她什麼呀,我這樣安慰自己,可是鄔韻菱望向眉嫵的那種深情到不行的目光,讓我心裡莫名生出恐慌。
這種飄忽在我心底的恐慌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是因為期末考的成績。我考了年級一百多名,略有退步,而眉嫵,入學試勉強及格的她,考了年級第六。
完全是一飛沖天式的驚人進步。
鄔韻菱無限歡喜地將眉嫵擁在懷裡。
生來即為天之驕女享盡寵愛的我,從未品嚐過這種深淵般的極度失落。我這一生,不曾像眼下這樣,無足輕重。
為了慶祝,鄔韻菱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又開了香檳酒,我一直悶不吭聲,直到鄔韻菱搛起魚眼睛下最嫩的那塊肉,從小到大家裡吃魚那塊嫩肉都一定是讓給我吃,鄔韻菱將魚塊搛給眉嫵,又非常慈愛地說,「吃吧,眉嫵。」
我將滿桌的菜掀翻。嬌嬌女的暴怒,一次發作完畢。
鄔韻菱並沒有責罵我,她只是在眉嫵蹲身去收拾滿地的狼籍時輕聲地制止她。我怒瞪鄔韻菱,而她一直迴避我的視線。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心虛內疚忍耐迷惘交錯摻雜。
「你不過是被收養的!若不是我肯接受你,在路邊撿垃圾吃都未必有你的份!」我刻毒地沖眉嫵大吼。
眉嫵愣了一下,然後淚如雨下。
瞧,我其實一點都不善良無私,之前我那樣愛護眉嫵,竭盡全力幫她,不過是因為我認定她永遠不可能超越我,當我發現她絕對有能力將我取而代之的時候,我的恐慌令我原形畢露。
說真的,這次情緒大爆發令所有人嚇了一跳,包括我自己。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內心深處有如此卑劣的組成部分。
「你滾!」
在鄔韻菱的大聲喝止中,我還是喊出了這句話。
門鈴在這一刻響起,我衝過去拽開大門,我並不是要迎接這個突然的訪客,而是想讓眉嫵直接從這裡滾出去。
「哈嘍!」
來客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有些尷尬地伸手摸摸後腦。而我滿身的焦躁和戾氣在門外這個笑容溫暖的男生的注視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楚夜竟然登門拜訪?我的楚夜!
「如果現在不方便的話,我改日再來……你還好吧,小未稚?」
受到親生母親輕視的我卻在這裡得到了關切。暖意由我心底融融升入眼睛,我的睫毛開始飛舞,我的嘴角彎起彩虹的弧度,我想我大概笑出了一個此生最美的笑容,然後所有的委屈都在這個笑容裡落幕,「我很好呢。」明明想要微笑說出這句話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滾落。
楚夜猶豫片刻,攬住我的肩膀,輕輕將我抱住。他的羽絨服很軟很軟,他的呼吸很暖很暖。
楚夜是來替明箏當說客的。眉嫵優異到極點的學業表現驚艷了所有人的目光,明箏主動找到眉嫵希望她入伙,參加每週的明氏沙龍。眉嫵卻斷然拒絕。「一直以來,明箏看上的人,除了冼辰凜,最終都會成功地被她收至麾下。」楚夜用玩笑的口吻遊說著。
雖然眉嫵才是楚夜突然到訪的原因,但我忽然一點都不嫉妒她了。之前楚夜給我的那個擁抱,就像世上最堅硬的鎧甲,趕走了一切會困擾我的失落。
越來越優秀的眉嫵並不會讓我變得一分不值,當楚夜在客廳坐下來後,我的心裡忽然多了一種安定的感覺,他看向我的眼神明明就寫滿了讚揚的話語呀。我依然還是可愛的,依然還是有人愛我的。我就這樣傻笑著回味被楚夜抱在臂彎的每一個細小感覺。
「我不會加入那個小圈子的,我不稀罕!我不喜歡明箏,我不喜歡那個小圈子裡的每一個人!」
眉嫵激烈的言語令楚夜陷入尷尬的沉默。他也是明箏那個小圈子裡的人呀,眉嫵連他也一併罵了。
雖然我方纔那樣過分地對待眉嫵,但她依然和我同仇敵愾,「明箏那樣的人,就留著給那些喜歡搖尾乞憐的人去巴結吧!」
我沒料到眉嫵的言辭可以這樣刻薄,因為討厭明箏的緣故,她連楚夜也不肯假以辭色。
後來眉嫵在我的勸說下接受了明箏的「招募」。畢竟,成日和那些優秀的人在一起廝混,對她百益無害。雖然我討厭明箏,但我喜歡楚夜,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要他失望。眉嫵因為心不甘情不願的緣故,所以不管對待明箏還是楚夜態度都十分冷淡。眉嫵始終對我忠心。
那天,我和眉嫵還有鄔韻菱之間本該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卻因為楚夜的突然出現而陰差陽錯地被化解。但那些潛藏的暗礁,可以幸運地避過一次,未必可以避過第二次。對於那場忽然爆發的爭吵,還有我脫口說出要她滾蛋的話,眉嫵像是全然不記得了一樣絕口不提。而我除了對當日失控的反應感到自愧,更多的時候,我會被那個可怕的疑問困擾:鄔韻菱怎麼能愛眉嫵更勝於我?
一整個假期,楚夜時不時到訪。甚至大年夜,他吃過年夜飯便趕來我家,同我還有眉嫵一起放煙花。
鄔韻菱本來很不贊成我們和高中部的學兄過分接近,但楚夜的超乎年齡的風度翩翩很快贏得了鄔韻菱的好感,而且他每次來不是輔導我做功課,就是教眉嫵彈琴,總之對我和眉嫵都是有所裨益,鄔韻菱漸漸也就不再排斥他了。
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楚夜同我們已經熟稔到時不時會伸手過來揉我們的頭髮和敲我們的額頭,對於這種大哥哥式的親暱舉動,眉嫵總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而我總是開心得簡直要暈過去。
活在楚夜可能喜歡我的幻覺中,令我覺得幸福無比,我甚至傻傻地想過,只要楚夜喜歡我,那麼就算有一天鄔韻菱不要我了我也可以毫不在意。
「眉嫵,你覺得楚夜喜歡我麼?」我經常纏著眉嫵這樣問。
「不會有人不喜歡你的。」眉嫵一般都是這麼回答,但偶爾也會不耐煩地說出,「被楚夜喜歡有什麼好?他這人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眉嫵似乎總是對楚夜感到不屑。
而我的回答千遍一律永恆不變,楚夜就是好,楚夜是神!因為楚夜的保護,明箏不敢再明火執仗找我麻煩。
「冼辰凜對於明箏這樣要什麼有什麼的天之驕女而言,是唯一不能如願得到的東西,於是她將這份失落感放大到無限大,並且全部轉嫁到你這個假想敵身上。」楚夜對此也覺得無奈,「總之你若是落單的時候碰到木木那頭凶狠的忠犬,二話不說,立即報警。那個木木呀!」楚夜覺得頭痛似的揉揉額角,「完全是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