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82章 美文 (3)
    1934年11月30日下午兩點,二蕭準時來到內山書店,魯迅早在那裡等候著。這讓他們有點不知所措,雖然信裡很熟了,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先生,他們仍被他的威儀所震懾。這種震懾很快就變成傾服。魯迅把他們帶到書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店,他們開始了平和而善意的交談。

    臨別,魯迅拿出20元錢送到蕭軍手上,說:「這是你們需要的。」聽說他們連回去坐車的零錢都沒有,魯迅把手伸進自己的衣袋,從裡面掏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銀角子和銅板。而蕭軍含著熱淚將《八月的鄉村》抄稿遞了過去。

    第一次見面,魯迅對二蕭很有好感。就想著要給他們介紹幾個可靠的朋友。為此,魯迅專門設宴於梁園豫菜館。魯迅為二蕭介紹的朋友是:茅盾、葉紫、聶紺弩與夫人周穎,還有沒來得及趕上飯局的胡風夫婦。魯迅特意委託葉紫做二蕭的監護人。他們於是和葉紫成為了密友。

    魯迅的關心無處不在。兩口子搬到拉都路南段時,周圍住著許多白俄羅斯人,魯迅叮囑他們千萬不要跟那些白俄說俄國話,怕有人告密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搬家後,他們口袋裡的錢不夠買一張床,魯迅要他們到木刻家黃新波家裡去借,黃新波二話沒說,借給他們兩張鐵床,還叫了黃包車送他們回去。黃新波不久就成為《八月的鄉村》一書的封面設計者。

    聶紺弩鼓勵他們多寫點短作品,容易撈到稿費。他們埋頭苦幹,三郎寫短篇小說,悄吟寫散文。蕭軍的短篇《職業》由魯迅推薦刊登在《文學》雜誌第4卷第3號,拿了38元稿費,足足可以交三個月的房租。他激動得抱著蕭紅在房間裡轉圈。

    魯迅不顧勞累,認真讀完《八月的鄉村》,他很喜歡這部質樸剛健的作品,為此寫了一篇序言:「我卻見過幾種講述關於東三省被佔的小說,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很好的一部。」為了便於出版,魯迅要蕭軍把「三郎」的筆名改掉,他說,俄國有個蕭三,在文學上很活躍,現在即使多一個郎字,「狗們」也即刻以為就是他的;而且筆名最好有兩個,一個平時寫文章用,一個放在長篇上。遵照先生的指示,蕭軍因為非常喜歡京劇《打漁殺家》裡的蕭恩,加上自己軍人出身,故從此改筆名為「蕭軍」,蕭紅也從此將筆名從「悄吟」改為「蕭紅」,兩人的筆名寓含「紅軍」之意,是對蔣介石「言抗日者殺無赦」的蔑視與抗議。

    蕭軍提議,他們兩人加上葉紫共三人組成一個「奴隸社」。魯迅同意,並策劃了一套「奴隸叢書」,使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葉紫的《豐收》和蕭紅的《生死場》先後問世。《八月的鄉村》描寫義勇軍抗日的故事,讓民族危機下苦悶的民眾看到了希望。

    蕭軍與蕭紅對魯迅的感情傾向在魯迅死後表現得更加分明。聞聽魯迅的死訊,蕭軍發狂般趕到魯迅寓所,在魯迅床前雙膝跪倒,平生第一次放聲痛哭。蕭軍是治喪辦事處的重要成員,他為先生守靈三夜,是先生的16個抬棺人之一,還擔任了一萬多人送葬隊伍遊行示威的總指揮。在靈柩落葬前,蕭軍代表《譯文》、《作家》、《中流》、《文季》四大刊物和治喪辦事處全體同人,發表了富有號召力的精彩演說:

    「魯迅先生他不應該死,他還沒到死的年齡,他自己也不想死,人不想用死來逃避自己的責任。他要活,他要用活著的最後一滴血,為中國的整個民族和人民,為世界上被壓迫的大眾,爭解放,爭平等……魯迅先生的死是一把刀——一把飢餓的刀,深深插進了我們的胸槽。我們要用自己和敵人的血將它餵飽!我們要復仇和前進!」

    這實際上是魯迅衣缽傳人的聲音。蕭軍接著積極投入到魯迅紀念文集的編校出版工作中,而不管如何忙,不管颳風下雨,他每週都要到魯迅墓地獻上一束鮮花。

    蕭紅是在日本聽到魯迅逝世的噩耗,她沉痛地寫了《海外悼》,後來又寫成中篇散文《回憶魯迅先生》,這是極散淡又極凝練、極樸實又極生動、極平和又極深情的一篇文字。「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91)特立蕭軍在延安知識分子中,是少數幾個經歷過整風運動而沒有被完全改造了的知識分子之一。他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公開宣稱:魯迅是我的父輩,毛澤東只能算是我的大哥。

    當蕭紅病重困在醫院,醫院嫌他們窮,不給認真治療的時候,蕭軍抓住醫生吼道:「如果你今天醫不好我的人,她要是死了,我會殺了你,殺了你的全家,殺了你們的院長,你們院長的全家,殺了你們這醫院所有的人!」

    這一罵,那卑怯的醫生趕快去給蕭紅治療,不敢怠慢。

    當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在魯迅幫助下出版後,張春橋化名為狄克,向他施放冷箭,還和華蒂社的馬蜂一起利用小報挖苦他並影射魯迅。魯迅先生以《三月的租界》給予還擊。而蕭軍並不以此為足。他威風凜凜地揚言,要親手狠揍張春橋和馬蜂這兩個小癟三,這一下把張春橋嚇得一聲也不敢再吭。

    不吭聲也不行,蕭軍下達戰書,晚上在徐家匯的草地上決一雌雄。張春橋自知不是對手,推馬蜂去挨打,他權充證人。蕭軍的證人是蕭紅。蕭軍帶著半截鐵棍去赴會,半路上碰見聶紺弩,硬給聶奪下來了,所以赤手相搏,畢竟蕭軍是講武堂出來的,剛一交鋒,馬蜂便被乾淨利落地摔在地下。蕭軍著實揍了他幾皮錘。馬蜂不服氣,剛爬起來又被撂倒了,像摔一捆稻草。

    有人曾把蕭軍在社會上的所作所為告訴魯迅。蕭軍問他敬愛的先生:「我這野氣要不要改?」「不改。」魯迅先生微笑著回答他,蕭軍得意地大笑起來:「好,不改!」

    1938年3月12日,一個身背褡褳、手拄木棍、薄衣單襪的漢子出現在延安,他就是來尋找精神憩歇地的蕭軍。魯迅死了,蕭紅走了,蕭軍再次淪為精神流浪漢。他想到了延安,當時中國最有活力、最有氣節的一塊土地。蕭軍是從山西吉縣步行二十多天來到延安的,他也沒有想到會在延安待多久,他本來想去五台山打游擊,但路途不通,便靈機一動,拐到延安,住進了陝甘寧邊區政府招待所。

    那時,《八月的鄉村》已成名著,蕭軍作為魯迅學生的身份亦備受關注。毛澤東從丁玲那裡得知蕭軍來了,很想見見這位「文」「武」均負有盛名的魯門弟子。他派了秘書和培元前往問候,和秘書知道此人大有來頭,友好地提出安排時間見見主席。哪知被蕭軍客氣地回絕:「不見了,他挺忙的,我住上一兩星期就走。」

    但毛澤東要見的人豈容他隨便逃避。不久後的一天,毛澤東親自跑到招待所來看望蕭軍和其他友人。再過幾天,中共領導人在陝北公學的操場上會餐,毛澤東特邀蕭軍參加。這次聚會毛澤東和他的部下們給蕭軍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高談闊論,開懷大笑,輪流共喝一個大碗裡的酒,還伴隨著塵土飛揚的大風,其豪情逸氣,壯志雄心,讓蕭軍大感快慰。而毛澤東對蕭軍也很有好感,他寫信給蕭軍說:「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和你談得來。」

    在上海,蕭軍有魯迅的庇護,而且上海是文人圈子,蕭軍的粗獷頗有迷人之處。到了延安,既有文人書生,又有將軍元帥,亦文亦武的蕭軍反而成為一個「怪物」。他一邊穿著俄國式襯衣,繡著白色花邊和綠樹枝圖案,招搖過市,一邊為著生活小事,從皮靴筒裡拔出匕首插在桌子上;一邊寫申請書要求入黨,一邊對彭真說,誰要是命令我,我就會起生理上的反感,看來我還是留在黨外吧,省得給黨找麻煩;一邊整天用自己的男高音唱著「同志們向太陽向自由,向著那光明的路」,一邊和譏諷他的警衛連戰士打架……

    從蕭軍與周揚之間的關係也可以看出蕭軍的性格。1941年6月17日至19日,《解放日報》連載周揚文章《文學與生活漫談》,引起艾青、舒群、羅峰、白朗、蕭軍的不滿,五人經過討論提出意見,由蕭軍執筆,寫成《〈文學與生活漫談〉讀後漫談集錄並商榷於周揚同志》一文。文章寄給《解放日報》被退了回來,蕭軍以為太不公平,太不民主了,遂將載有周揚文章的報紙和自己的文章送給毛澤東。毛澤東提示他,《解放日報》不給登,你不是自己辦了一份《文藝月報》嗎!你可以登在《文藝月報》上呀!遂刊於《文藝月報》第8期(1941.8)。文章思想姑且不論,用語的確頗有尖刻之處,如:「我們敢於這樣說:凡是到延安來的——連一個小鬼也在內——他們決不是想到這裡來吃肉或者是補充維他命C的;這也正如周揚同志參加革命,不僅僅是為了做院長,吃小廚房以至於出門有馬騎……一般。」

    王實味於1937年從上海奔赴延安後,一直在馬列學院編譯室任特別研究員。四年間,他翻譯了近200萬宇的馬列經典著作,為馬列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做出過貢獻。但他性格狂傲,好像只有不斷地向權威挑戰,才是他人生的樂趣。他在延安《解放日報》上先後發表了《野百合花》、《政治家·藝術家》等雜文,還辦了壁報《矢與的》。有幾期《矢與的》還貼在布上,掛在延安最熱鬧的地方,看的人像趕廟會一樣,一時出盡了風頭。

    王實味的文章對延安的社會生活和革命隊伍中的人際關係,進行了尖銳的指責和批評,相當片面和偏激。在整風中,當時文藝界一些寫了錯誤傾向的文章的同志,受到了批評,但他們很快都做了檢討,黨也寬恕了他們。唯獨王實味不肯承認自己有錯誤,因而批評也就不斷升級:由思想政治錯誤上升成「托派」、「國民黨特務」,被逮捕,最終在山西興縣被殺頭。

    在批判王實味不斷升級的時候,有一位既是王實味的朋友,又同蕭軍熟悉的作家跑來找蕭軍。這個人知道蕭軍同毛澤東的交往,懇請蕭軍去向毛澤東反映情況,幻想毛能看在蕭軍的面上對王實味從輕發落。蕭軍雖與王實味素不相識,卻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想不到碰了軟釘子。毛澤東雖然態度友好,但斷然拒絕了蕭軍的說項。毛說:這事你不要管。他不是一般思想意識錯誤,他有托派和國民黨特務嫌疑問題。蕭軍雖然聽從了毛澤東的話,不再過問這件事,但消息很快傳開了,說蕭軍到毛澤東那裡替王實味告狀,引起一些人的強烈不滿。

    不久,蕭軍隨同「文抗」的同志們到王實味所在的中央研究院參加批判王實味的大會。會場比較混亂,王實味每說句什麼,立即招來一片怒吼和痛斥聲。蕭軍坐在會場後邊,聽不清前邊人們說些什麼。他便煩躁起來,站起來大聲喊:「喂……讓他(指王實味)說嘛,為什麼不讓他說話!」會場上人們目光一時間集中到蕭軍身上,蕭軍也毫不在乎。散會的時候,在路上蕭軍向同行的人們表示了自己的不滿,認為這種批判缺乏實事求是的說理態度,並以自己特有的語言方式說了幾句粗話,如「往腦袋上扣屎盆子」之類,被一位女同志向「文抗」黨組織匯報了,於是形勢嚴峻起來。

    幾天後,中央研究院派了四名代表到了蕭軍住處,向他提出抗議,指責他破壞批判會,要他承認錯誤,賠禮道歉!蕭軍勃然大怒,不但拒絕了,簡直是把四名代表給轟出來。蕭軍怒氣未息,專門寫了一份書面材料上呈黨中央和毛澤東主席,說明事實經過。他把這份材料取名為《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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