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羨慕你們男孩子!只要自己有志氣,有毅力,終究可以在社會上走出一條路來,你們什麼都撇棄得下。至於你……」石評梅接著講了些鼓勵李健吾上進的話,又繼續說道,「現在我也不悲觀了:人活著,反正是要活著,有同情也好,沒有同情也好,反正還要活著。所以如今當我到難受極了的時候,眼淚固然要流,然而我一看到我這許多的學生歡歡喜喜地唱著,跳著,我便安慰許多了。她們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慢慢她們也要離我走開的……」
就在那次春遊後的9月18日,石評梅發病,劇烈的頭疼,20日轉往一家日本人開的醫院治療,無效,23日轉往協和醫院,診斷為腦炎,30日去世。年僅二十六歲。
去世的前兩天,在清華上學的李健吾才聽說石先生病重住院,十分驚訝,焦急。本待去看望,只是聽說醫院不許人進去,才未去成。不意兩天後,石評梅竟溘然長逝。
石評梅去世後,朋友們根據她生前的遺願,將她安葬在陶然亭內高君宇的墓旁。
10月24日,李健吾寫成《悼評梅先生》一文,先在《晨報副刊》發表,後收入薔薇社編輯、由世界日報社印行的《石評梅紀念特刊》。這是一篇感情沉痛而文字酣暢的悼亡文章,末尾一段是這樣的——
最令我感到一種顯然的差別的,是看見她立在繁華而喧囂的人海裡,她漫立在一群幸福的婦女中間。面色微白,黯然傷神,孤零零的,彷彿一個失了魂的美麗的空囊殼;有時甚至於表示一種畏澀的神情,彷彿自慚形陋的念頭在激動她的整個的心靈。那過去的悲哀浸遍了她的無所施用的熱心,想把它騙入一時的歡樂,只是自欺欺人。她生活在她底已逝底夢境;她懺悔她昔日對於那唯一愛她底男子所犯底罪過;她跳到社會裡面,努力要消耗一切於剎那的遺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是她的,她的情感仍舊潛在著,她終於不能毀滅她已往底評梅。她只得向天狂吁道:「天啊!讓我隱沒於山林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游於這擾攘的人寰了。」那末一句表示出她的極端的絕望。所有她的詩文幾乎多半是她奮鬥以後失了望的哀詞,在那裡她的始元的精神超過了我們今日所謂底頹廢文學,無病而吟底作家與前代消極的愁吟底女子。她的情感幾乎高尚到神聖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吟不寫,以她一生的無名的不幸而論,已終夠我們的詩人興感諷詠的了。
與林徽因1934年初林徽因讀到《文學季刊》上李健吾關於《包法利夫人》的論文,非常賞識,隨即寫了長信給李健吾,約李來她家裡面晤。那時林徽因已經享譽文壇,她的「太太客廳」正聞名北京全城,許多人以一登「太太客廳」為幸事。林徽因的這種方式約見,多用於未相識的文學青年,如蕭乾,故似有勉勵、提攜的意思。然而年齡上李健吾只比林徽因小兩歲,而且差不多在十年前就發表作品、組織社團,相當活躍的了,文學上算得上是林徽因的前輩,不知他們見面時是如何一番情景。
反正兩人的訂交起始於此,以後都在「京派」圈子裡引為知己,尤其是李健吾,對林徽因推崇備至。林徽因借鑒意識流手法創作了小說《九十九度中》,有保守的大學教授竟然讀不明白,為此李健吾寫出了與小說同題的評論,熱情稱讚林徽因:「在我們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熱情奔放的時代,卻有這樣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淨的鏡頭(理智),攝來人生的一個斷片,而且縮在這樣短小的紙張(篇幅)上。」並指出:「在我們過去短篇小說的製作中,盡有氣質更偉大的,材料更事實的,然而卻只有這樣一篇,最富有現代性。」李健吾關於林徽因小說《九十九度中》的評論,成為李健吾式文學批評的一個代表文本,並選入多種有關林徽因的書籍。
抗戰八年,林徽因避居西南後方,李健吾則蟄居淪陷的上海,雖音訊阻隔,但阻隔不了李健吾對女作家的惦念。當誤傳林徽因已經病故,李健吾在《咀華記余·無題》中表達了對林徽因和其他三位女作家的這種情感。他說:「在現代中國婦女裡面,有四個人曾經以她們的作品令我心折。……一位是從舊禮教衝出來的丁玲,綺麗的命運挽著她的熱情永遠在向前跑;一位是溫文爾雅的凌叔華,像傳教士一樣寶愛她的女兒,像傳教士一樣說故事給女兒聽;一位是時時刻刻被才情出賣的林徽因,好像一切有歷史性的多才多藝的佳人,薄命把她的熱情打入冷宮;最後一位最可憐,好像一個嫩芽,有希望長成一棵大樹,但是蟲咬了根,一直就在掙扎之中過活,我說的是已經證實死了的蕭紅。」「但是,我前面舉出的四位作家,死的死(據說林徽因和蕭紅一樣,死於肺癆),活的活。都在最初就有一種力量從自我提出一種真摯的,然而廣大的品德,在她們最早的作品就把特殊的新穎的喜悅帶給我們。……我不想在這裡仔細分析她們四位,因為她們每位全值得我奉獻一篇專論。最像一個典雅的中國人的是凌叔華,然而最偉大的卻是丁玲,蕭紅的前途應當沒有窮盡,林徽因的聰明和高傲隔絕了她和一般人的距離。」
大概是發表這篇文章的同時,李健吾確切地得知林徽因尚在人世,喜出望外,立即又專為林徽因寫了一篇《林徽因》,收入多人合集《作家筆會》(滬上「春秋文庫」的一種)。以下為這篇文章的節選:
足足有一個春天,我逢人就打聽林徽因女士的消息。人家說她害肺病,死在重慶一家小旅館,境況似乎很壞。我甚至於問到陌生人。人家笑我糊塗。最後,天彷彿有意安慰我這個遠人,朋友忽然來信,說到她的近況,原來她生病是真的,去世卻是誤傳了。一顆沉重的愛心算落下了一半。
為什麼我這樣關切?因為我敬重她的才華,希望天假以年,能夠讓她為中國文藝有所效力。在中國現存的知名女作家裡面,丁玲以她的熱和力的深厚的生命折倒了我,凌叔華的淡遠的風格給我以平靜,蕭紅的《生死場》的文字像野花野草一樣鮮麗,直到最近,楊絳以她靈慧的文靜的觀察為我帶來更高的希望。作品沒有她們豐盈,才華的顯示不是任何男友所可企及,然而命運似乎一直在和她的倔強的心性為難。
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做仇敵。我記起她親口講起的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時代應有的種種現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她們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她缺乏婦女的幽嫻的品德。她對於任何問題感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裡面,熱情卻是她的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鬱,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與錢鍾書1945年秋天,抗日戰爭勝利。李健吾和鄭振鐸共同策劃出版大型文學雜誌《文藝復興》,為此,鄭振鐸和李健吾分頭向在上海、南京、重慶、北平的一些文友約稿。
此時,錢鍾書從1944年動筆的首部長篇小說《圍城》即將完成。根據文藝評論家吳泰昌在《聽李健吾談〈圍城〉》一文中的記載,錢鍾書的夫人楊絳是寫劇本的,她和李健吾一起參加過戲劇界的一些活動,李健吾為她寫過劇評,並在她的戲裡湊過角兒。得知《圍城》完成一大半以後,李健吾和鄭振鐸就向錢鍾書提出,在《文藝復興》上連載《圍城》。錢鍾書同意了,雙方商定從創刊號起用一年的時間連載完這部長篇。但是,在《文藝復興》創刊號組版時,錢鍾書以來不及抄寫為由,要求延一期發表。同時,他拿來短篇小說《貓》。這樣,《文藝復興》在創刊號發表《貓》的同時,在「下期要目預告」中,將錢鍾書的《圍城》(長篇)在頭條予以公佈。
《圍城》從1946年2月出版的《文藝復興》一卷二期上開始連載,在該期「編余」中,李健吾寫道:「錢鍾書先生學貫中西,載譽士林,他第一次從事於長篇小說製作,我們欣喜首先能以向讀者介紹。」本來,《圍城》預計二卷五期結束,由於作者的原因,暫停了一期,第六期才續完。讀者很關心這部小說,暫停連載的原因,李健吾在三期「編余」中及時作了披露:「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續稿,因錢先生身體染病,趕鈔不及,只好暫停一期。」
軼事李健吾先生是法國文學專家,他翻譯的27種莫裡哀喜劇,文采斐然,譽評如潮。生活中的李先生卻「略輸文采」,常常露出「傻」相來。一次他陪友人去紹興遊玩,魯迅家鄉的山水草木令朋友驚喜異常。為使這種驚喜永遠留在朋友記憶裡,李健吾自告奮勇拍攝,圍著朋友前後左右不停拍攝。瞧他東一張西一張的麻利樣子,朋友以為他是位攝影高手,表情隨之豐富異常自不消說。可回到家洗印出來一看,照片上什麼都沒有!原來這位主動熱情為人拍照的李先生根本就不會拍照,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摸相機!
1934年春季的一天,李健吾與曹禺在《文學季刊》編輯部裡聚談,在談及當今誰是中國最好的戲劇家時,曹禺把李健吾推為最好。
聽了曹禺的評判,李健吾心裡自然很是得意。他知道曹禺剛寫完一個劇本。過後找到靳以一問,果然靳以說就在他的抽屜裡,靳以還說他和巴金都認為劇本不錯,但還有些小毛病,最後,靳以對李健吾說:「你先拿去看看。」
「不,不登出來我不看」。李健吾如是說。
7月1日,《文學季刊》第一卷第三期出版,在劇本一欄裡,同時刊出三個劇本。第一個是李健吾的《這不過是春天》,第二個是曹禺的《雷雨》,第三個是顧青海的《香妃》。對這樣的排列,李健吾有個風趣的解釋:「我不想埋怨靳以,他和家寶的交情更深,自然表示也就更淡。做一個好編輯最怕有人說他徇私。所以,我原諒他。」
1945年3月,李健吾改編的《金小玉》由苦幹劇團演出,立即轟動了上海劇壇。李健吾在劇中飾黃總參議。
有次開演前,李健吾在後台跟演員大談其黃總參議的演法,如何撩袍,如何甩袖,如何抽雪茄,如何吐掉牙籤,說到得意處,一不小心,把做道具用的劣質雪茄煙,猛吸一口嚥了下去。他是從不吸煙的,一下子中了煙毒。正好輪到他上場,勉強支撐著將戲演完,一到後台就大嘔大吐,面無人色,幾乎暈了過去。朋友們看他情形不對,只好僱車送他回去。上了車,車伕問拉到哪兒,他頭也不抬,淒然欲絕地說了五個字:「上海殯儀館!」
一個大活人怎麼要去殯儀館呢?車伕嚇了一跳。原來李健吾住的多福村五號,就在上海殯儀館對面,平日坐車回家,他總是這樣對車伕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