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70章 美文 (2)
    詩是賣不上價的。有家雜誌向朱湘索稿,他答應了,但要求四元一行。結果,那位索稿的編輯就不要他的詩了。有的雜誌發表了他的文章,長期不寄稿費,他也不催,更別說上門去討了,倒頭來只能是自己吃虧生悶氣。失業的生活很不安定,心境也因此很差,為了生計又不得不寫,寫了又無處發表,積下了數種詩稿,放在妻子的身邊,找不到出處,只能被束之高閣。

    在失業的一年多時間裡,朱湘一直在京滬兩地間奔波,希望能謀到一份固定的職業,杭州、天津、武漢等地有他的同學和同事,他也去了。

    1932年的秋天,朱湘來到武漢謀職,住在漢口碼頭旁邊一家三等小客棧裡,已是身無分文。他每天除了吃兩碗麵,便只擁著一床薄薄的氈子蒙頭睡覺。飯吃不飽,又付不掉房錢,走不成,住不得,真比死還難受。走投無路之際,朱湘想到了他在安徽大學的同事蘇雪林,她已從安大調到武漢大學,他便向她伸出了求助之手。手心向上借錢,對任何愛面子的人來說,都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尤其是對一向自視很高的詩人朱湘來說,更是令他感到羞恥的事。他在信中借口途中被竊,旅費無著,請求通融數十元。信發出後,朱湘彷彿盼救星似的,屢屢問茶房有沒有武大的人來找他。蘇雪林接信後到旅館一看,朱湘的容貌憔悴,服飾邋遢,她真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當年在安大趾高氣揚的詩人。畢竟同事一場,蘇雪林沒有計較朱湘當初對她的不恭,如數付給他所需的路費。

    第二年的10月,朱湘仍然沒有找到工作,他再一次來到武漢,又去武漢大學拜訪了蘇雪林,以求能找到一點讓他擔任的功課。武漢大學的教授由教授委員會聘請,私人引薦沒有多大用,再說當時也不是更換教授的時節,所以,朱湘的希望是無望的。

    其實,朱湘有清華同學在武大任職,還有一個哥哥在武漢做官,若求他們,興許可以解救他於危難之中。不知什麼原因,他一直不去求他們幫忙,而只是去找幫不了他大忙的女士蘇雪林。這可能是他不願讓官場上的得意之人看到他的落難而因此更加得意。他以為,求蘇雪林這樣的文人,有一個「文」字相通,可以獲得同情和理解。朱湘的這種心境,在他給他的留美同學時在南開大學任教的柳無忌的信中,有過真實的坦露:

    在這個各大學已經都開學了,上課了許久的時候,才來托你,不用你說,我還有不知道是太遲了之理麼?……我能不能教書,我們也同學過兩年,你無有不知道的。現在才來托你,自然是嫌遲;我不過是對於我自己盡一分的人事罷了。能否有位置,有鐘點,學校方面肯否找我去教,這些,不用你說,我也毫無把握;不過,既然生了,又並不是一個不能做事的人,也就總得要試一試。若是一條路也沒有,那時候,也便可以問心無愧了。

    無故的,忽然向了你說出這一些感傷的話,未免太煞風景;你也是一個文人,想來或者不會嫌我饒舌。就此停下……倘若,不論有指望沒有,你能給我一個回信,那是我所極為盼望的。

    類似這樣的信,朱湘連連地寄給他的同學和同事,但都無下文。

    1933年10月6日,朱湘由北平南下路過天津,特意到南開去看望柳無忌。兩個老同學自從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分別以後,五年沒有見過面,雖有書來信往,略知各自的近況,但一見面,柳無忌仍然為朱湘的精神狀態吃了一驚。柳無忌留朱湘吃了一頓午飯,下午在英文系為他安排了一場演講,四十多位同學濟濟一堂,出於對文學的濃厚興趣,大家對他的演講報以極大的熱情。朱湘講的是中國新詩的派別、趨向及其成就,熱情洋溢地朗誦了好幾首個人的詩作,又當場回答了同學們諸多關於詩學問題的提問,產生了極好的效果,給南開英文系的學子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南開的這次演講,是朱湘在失業之後過得最愉快的一個下午,也是他生前最後一次在公眾場合發揮他的才華。他是多麼渴望重返大學講壇,把他的學識奉獻於中國的教育,把他在詩歌藝術上探索多年的收穫奉獻於中國的文學,然而,偌大的中國,竟沒有他的一席生存之地,失業的痛苦正在一步步地把他逼向絕境。

    朱湘的求職心情之切,那是外人所難以體驗到的。求不到職,飢餓每天都在威脅著朱湘。他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為了餬口,就接連地把妻子寄給他的棉袍、皮袍送進當鋪,他已經連御寒的衣服也沒有了。柳無忌找同事給朱湘湊了一點路費,朱湘由天津抵達南京,然後乘船去上海,錢又花光了。他搭上了船,卻沒有錢買船票,挨到上海以後,茶房不許他下船。他好說歹說,茶房才同意他把行李押在船上,跟他一齊上岸找錢來贖。朱湘帶著茶房來到趙景深家裡借錢,這才擺脫了一場無地自容的尷尬。天氣實在太冷,走出趙家,朱湘凍得受不了,又折回頭去向趙景深借了五元,買了一件棉袍。

    一次次撲空,一次次失望,朱湘被失業的包袱壓得透不出氣來,他的精神漸漸接近崩潰的邊緣。

    情殤朱湘三歲那年,母親因病離開了他;十一歲那年,父親也跟著離開人世。他是由哥哥養大的,卻因為彼此年紀相差太大有些隔閡。可想而知,他的童年該是多麼的孤寂,更別談凡人享有的慈母父愛了。後來,他便開始寫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並漸漸在當地文壇有了些名氣。這時,一位女子的出現,攪亂了朱湘平靜的讀書生活。她便是兩年後成了朱湘妻子的劉霓君。

    其實,他倆是由雙方家長指腹為婚的,按理沒有感情基礎可言。從懂事起,朱湘便極力想擺脫這場包辦婚姻。父親去世後,他才在去清華上學的空當躲過了這次「劫難」。在北京,大哥前來探望他。兄弟兩人就一陣客套的寒暄起來,突然發現了站在角落裡的劉霓君。劉霓君大膽地望著朱湘,敘說著她在報紙上讀到的朱湘的詩歌,言語中流露出崇拜和愛意,但是朱湘打斷了她的話。因為,她已惹怒了他。

    朱湘斷然離去,只留下旅館裡的劉霓君,獨自傷心哭泣。回到學校後的朱湘把擺脫這樁包辦婚姻的希望,寄托在了赴美留學上,他認為,離家遠了,時間長了,劉家便會自行解約。但就在這個時候,清華學堂裡貼出了開除朱湘的佈告,而此時距離留美僅剩半年的時間。他因為抵制學校早點名制度長達27次,受到這一處分,也是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

    離開清華,朱湘來到上海,不久,在大哥的口中得知劉霓君也來到了上海。大哥告訴朱湘,劉霓君的父親不久前去世,兄長獨佔了家產,她只能一個人跑到上海來找工作,希望自己能養活自己。這個信息激發了朱湘的同情心,他覺得不管婚事成與否,去看望一下劉霓君,也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1923年冬日的一天,整個浦東在外灘西式建築群的映襯下,顯得破舊衰敗。朱湘穿過由幾間舊房構成的廠區,來到了離廠房不遠的一排工棚區,這是紗廠的洗衣房。一看劉霓君在這個洗衣房洗衣,還有低矮的廠房和各種氣體冒出來,他的心理開始發生變化。兩人見面,卻是長久的沉默。最後,劉霓君冷淡地對朱湘說了聲:謝謝你來看我。但朱湘卻一個勁地搖頭,她只好慢慢轉過身去,低著頭走回了洗衣房,消失在白騰騰的霧氣裡。

    這一刻,朱湘在與劉霓君的婚姻問題上,開始動搖了。黃浦江的江水在寒風中靜靜地流淌,朱湘向劉霓君表示,願意接受這份由舊式婚姻演變而來的愛情,他在安慰劉霓君後,快步拉著她離開紗廠宿舍,並決定與對方結婚。從厭惡到同情,從同情到相愛,朱湘的情感世界發生了徹底地逆轉,以至於愛到至深。然而,這場戲劇式的婚姻,在若干年之後,因為生活的貧困而遭遇到了巨大的挫折。

    結婚後第二年,朱湘留學美國,但因為無法忍受外國人對自己的歧視,頻頻轉學,先後在威斯康星州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和俄亥俄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

    在這期間,朱湘給妻子劉霓君寫了100多封情意綿綿的書信,寄托自己的異國相思之苦。留學生活進入第三年後,因為經濟拮据,他未能完成學業,在1929年8月回國,回國後擔任安徽大學英國文學系主任,但不久後因為學校經費的問題被迫辭職。這時候,朱湘與劉霓君生下了兩人的第三個孩子,取名再沅。由於失業,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因為小兒子的夭折,劉霓君開始怨恨丈夫的無能,夫妻關係逐漸惡化。之後朱湘開始輾轉漂泊於北平、上海、長沙等地,由於性情孤傲,得罪了不少人,謀職四處碰壁,只能依靠寫詩賣文為生,可最後,連詩稿的發表都越來越困難。到了1933年的冬天,朱湘窮困到只剩一堆書籍和自己親手寫下的詩稿。

    劉霓君見朱湘整日守著詩稿無事可做,便托朋友幫他找了一份工廠裡的臨時工作,但遭到了朱湘的拒絕。只會寫詩作文的朱湘,因為把詩歌看得與生命一樣重要,因而與曾經患難與共的妻子之間,矛盾越來越深。

    從此,朱湘步入他生命中的最為淒慘的最後一段歲月。

    從安慶到朱湘的老家太湖百草林只有百十公里路程,他的四哥朱文庚少時從湖南回老家,繼承了全部家產祖業,擁有數千畝良田,靠雇工收租過著小康的日子,生活相當安逸。在安大辭職以後,朱湘完全可以把太太劉霓君和孩子送回老家,靠四哥的幫助暫時過渡一下。這樣,他可以從容地再去謀職,即可減輕許多壓力,也可省去很多煩惱。然而,雖是同胞兄弟,他也不肯回去吃「嗟來之食」,而是把太太送回了湖南長沙的娘家。

    作為孩子的父親和妻子的丈夫,朱湘很不稱職,嚴格地說,他不配享用這兩個名分。他最最鍾愛的是詩,而詩給他帶來的則是貧窮,從結婚到當教授,他都沒有給太太和孩子創造任何幸福,並且很少想到他們的饑寒溫飽。相反,太太和孩子卻因他受盡了人間的磨難。

    留美之前,朱湘和霓君有一次生氣吵嘴,他失手打了她,她被逼無奈回了娘家。他還好,連忙賠禮,哀求她原諒,絕對是真誠的。到美國以後,他在信中向太太解釋了他發脾氣的原因:「我受了外面的氣,負了一屁股的債,又要籌款留學。」霓君原諒了他,帶著孩子在國內,無依無靠,四處漂流,時而寄居在她妹妹的婆家,時而在尼姑庵中借宿,娘兒們忍饑受寒供朱湘讀書。

    其實,朱湘對霓君是懷著滿腔的深情的,他曾很動情地寫信向她表白:「回國以後,我要作一個一百分好的丈夫,要做一個一百分好的父親。」後來,他在美國寫給霓君的情書編為《海外寄霓君》,書中充滿了對家庭對朋友的愛,也充滿了對國家對人類的愛。怎奈他無力擺脫經濟的重壓,因為經濟,他提前回國了;回國以後,他在經濟上並沒有翻身,因而也就無法兌現他向霓君的承諾。

    在安徽大學教書期間,霓君因事需回娘家幾日,把兒女們托付給朱湘照管。他最小的兒子大病了一場剛好,又才斷奶不幾天,朱湘每日強迫他吃香蕉一枚,吃不下也要填鴨式地填下去,結果,這個嬰兒因消化不良夭折了。這件事給霓君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創傷。舊傷未癒又添新傷,朱湘因一時義氣,自己砸掉了自己的飯碗,徹底斷了經濟來源。失業後,他為了盡快謀個職業,南北奔走,四處漂流,今兒北京,明兒上海,行蹤不定。家裡入不敷出,老債未清,又添新債,他淪落到窮愁潦倒的地步,對妻小更是無力無暇顧及。霓君有苦無處訴,寄居在娘家忍氣吞聲,靠幫人做粗活維持她和孩子的生活。

    貧賤夫妻百事哀。生活的清苦導致了家庭的不幸,謀職無望,家境淒慘,朱湘和霓君的感情已面臨嚴重的危機,離婚的話題無可避免地被提上了家庭的議事日程。

    朱湘在求職的路上接連碰壁,及至絕望之時,他終於「明白」過來了:是詩歌和文章誤了他的前程,害了他和他的太太孩子。

    「以前我是每天二十四點鐘之內都在想著作詩,生活裡的各種複雜的變化,我簡直是一點也沒有去理會;如今,總算是已經結清了總賬。」(《致柳無忌信》)

    朱湘所要結清的「總賬」,就是要與寫詩和作文徹底決裂。在與柳無忌分手之際,朱湘一再叮囑他的老同學,叫他轉告他們的另外兩個同學羅念生和羅皚嵐,勸他們不要專寫文章。這不是一時的賭氣,而是痛苦的醒悟,因為他堅信:做文章誤了他的一生!

    朱湘清醒地意識到,不能適應環境是他的致命弱點,他甚至對自己進行了徹底的否定。他認為他的生活只是一個失敗,一個笑話,「我真是一個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個書獃子,又不能作為一個懂世故的人。(《我的童年》)」當詩人感到自己不能超越現實,而現實又令他痛苦不堪之時,他便認定,選擇自殺這條路,是最好的解脫了。

    1933年12月5日,在由上海開往南京的吉和輪上,朱湘倚著船舷,取出隨身攜帶的酒瓶,一邊飲酒,一邊吟誦著海涅的詩。輪船行至馬鞍山李白投江的採石磯下,朱湘縱身一跳,躍入長江,只濺起一圈凌亂的浪花,便被洶湧的江流吞沒……船主從朱湘遺在船上的一口皮箱和夾袍內發現了他的名片,還有他太太的地址,當即給他的家裡寫了一封信。於是,劉霓君在第三天接到了丈夫的噩耗,詩人投江自殺的新聞旋即登上了京滬等地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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