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71章 情書
    我愛的霓妹:

    昨晚作了一個夢,夢到你,哭醒了。醒過來之後,大哭了一場。不過不能高聲痛快的哭一場,只能抽抽噎噎的,讓眼淚直流到枕衣上,鼻涕梗在鼻孔裡面。今天是禮拜,我看書看得眼睛都痛了,半是因為昨夜哭過的原故,今天有太陽,這在芝加哥算是好天氣了。天上雖然沒有雲,不過薄薄的好像蒙上了一層灰,看來淒慘的很。正對著我的這間房(在二層樓上)從窗子中間,看見一所灰色的房子,這是學校的,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好像死人一般。房子前面是一塊空地基,上面亂堆著些陳舊的木板。我看著這所房,這片地,心裡說不出的恨他們。我如今簡直像住在監牢裡面,役有一個人說一句知心的話,有時看見一雙父母帶著子女從窗下路上走過去:這是禮拜日,父親母親工廠內都放了工,所以他們帶了兒子女兒出門散步。我看見他們,真是說不出的羨慕。我如今說起來很好聽,是一個留學生,可是想像工人一樣享一點家庭的福都不能夠,這是多麼可憐又多麼可恨。我寫到這裡,就忽的想起你當時又黃又瘦的面貌來,眼眶裡又酸了一下。

    只要在中國活得了命,我又何至於拋了妻子兒女來外國受這種活牢的罪呢。霓君,我的好妹妹,我從前的脾氣實在不好,我知道有許多次是我得罪了你,你千忍萬忍忍不住了,才同我吵鬧的。不過我的情形你應該明白。我實在是在外面受了許多的氣,並且那時一屁股的欠債,又要籌款出洋,我實在是不知怎樣辦法是好。我想你總可以饒恕我吧?這次回家之後,我想一定可以過的十分美滿,比從前更好。寫這行的時候,聽到一個搖籃裡的小孩在門外面哭,這是同居的一家新添的孩子,我不知何故,聽到他的哭聲,心中恨他,恨他不是小沅小東,讓我聽了。我又想到你的溫柔,你對我的千情萬意,分開了,不能見面,不能立刻見面,說一句知心話,彼此溫存一下,像從前在京城旅館內初見面時那樣溫存一下。你還記得當時你是怎樣嗎?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的一股熱氣直撲到我的臉上。(我想我當時的熱氣也一定撲到了你的臉上)我當時心裡說不出的癢癢。後來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樣,我當時真是說不出的快活。天哪,天哪,但望兩三年後,夫妻都好,再能嘗嘗那種愛情的美味吧。

    師友朱湘是與聞一多、徐志摩齊名的中國現代詩人。徐霞村是我國著名的作家和翻譯家。他是1925年在北京匯文中學讀書時,結識朱湘的。1924年,在清華讀書的朱湘因帶頭抵制學校早餐點名制度,被學校開除。朱湘便依靠寫作和翻譯外國作品,賺取稿費為生。他出版了詩集《夏天》,還經常在《小說月報》和《晨報·副刊》發表作品,這在文學愛好者眼中是很令人景仰的。1925年夏天的一天,愛好文學的徐霞村經一位黎姓同學的引薦,拜會了這位僅比他年長三歲的朱湘。

    他們一見如故,覺得非常投緣。幾天後,徐霞村將自己試譯的兩篇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拿給朱湘看,朱湘很仔細認真地、逐字逐句地加以校閱,給他提了很多指導性意見。從那時起,徐霞村就成了朱湘家的常客。他們在一起切磋文字,研究學問,在朱湘的幫助和指導下,徐霞村的外文翻譯水平提高很快,到1926年就經常翻譯一些歐美作家的作品投稿了。因此,徐霞村一直尊朱湘是他「從事文藝工作的第一個指路人和啟蒙老師」。

    1926年底,徐霞村在上海的姑父病重,姑母來信要他來上海幫助照料一段時間,然後資助他到法國留學,他馬上去徵求朱湘的意見。朱湘聽了很高興,非常支持他到法國去。在徐霞村去上海前,朱湘主動給上海《小說月報》的主編鄭振鐸寫了封舉薦信。鄭振鐸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並且約他給《小說月報》寫稿,還被聘為歐洲通訊員,要他把一路見聞記錄下來,陸續寄回國內發表。後來徐霞村的許多小說創作和翻譯的長篇小說,都是在《小說月報》發表的。

    1927年5月,徐霞村赴法國留學,不久朱湘則去美國留學。他們先後於1928年和1929年回國。朱湘回國後,在安徽大學外文系任教,後因故辭職。從此失業,過著漂泊流浪的生活。1931年11月的一天,面容憔悴的朱湘來到北平的徐霞村的家,提出借150塊錢。徐霞村將這些錢交給他時,他卻很嚴肅、認真地說了聲「謝謝」,徐霞村為此十分同情他的處境,覺得很難過。送他到大門外,給他雇了輛人力車,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夜幕裡。不料,在1933年12月,他就從上海《新聞報》上看到朱湘於12月5日投水的消息。

    裂痕新詩主要流派之一的新月派藉以發端的《晨報副刊·詩鐫》於1926年4月1日開始出版,《詩鐫》出版後,朱湘連續刊發詩文:在創刊號上,他寫了《評胡適的〈嘗試集〉》;在第二期上,有他的詩《昭君出塞》和詩評《郭沫若君的詩》;在第三期上,他發表了著名的詩《採蓮曲》和詩評《草兒》。但從第四期起,他卻退出了《詩鐫》。

    那麼,朱湘為何中途憤而退出《詩鐫》一事。事件的表面原因,是由於他對《詩鐫》第三號將自己最為得意的《採蓮曲》排在第三篇而感到不滿,一氣之下退出了《詩鐫》。

    而內在的原因,在朱湘撰寫的《劉夢葦與新詩形式運動》中,似乎可以找到答案,在文中,朱湘有這樣一段話:我終於與《詩刊》決裂了。關於此事,我曾經同夢葦用函件往返討論過多次。他有一封信寫得極其誠懇,裡面說他也知道徐志摩油滑,不過逼於形勢,不得不繼續下去——可憐的夢葦,他哪想得到那班知道《詩刊》內情的人不單不肯在他死後把《詩刊》真相公佈出來並且還有人要否認他作詩人呢?

    這段話暗示了幾個事實:一,劉夢葦「也知道徐志摩油滑」的「也」字,表明朱湘是認為徐志摩油滑的。這為朱湘是因為討厭徐志摩而退出《詩鐫》的說法作了註腳。二,在退出之前,朱湘和劉夢葦信來信往多次。這說明,他早有退出之想。三,朱湘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其實是為劉夢葦鳴不平。他在文章開頭說:「我看了(趙)景深兄的《小說史中談到詩人》一文,裡面說有人講劉夢葦不配算作詩人,這教我忍不住要插一句嘴。」這裡的「有人」指的是誰?應該是朱湘說的「那班知道《詩刊》內情的人」。誰又是知道內情的人?徐志摩肯定是其中之一,聞一多也肯定是其中之一。這樣說來,朱湘的退出,除了他自己和徐志摩、聞一多不和外,不排除還有為劉夢葦打抱不平的因素。

    以徐志摩一向平和的心態和新月文人慣有的紳士風度,他沒有直言朱湘的退出原因,更沒有責怪、怨懟,甚至還滿懷著期望,希冀雙方重歸於好。看得出來,他是大度的,不斤斤計較的。

    從聞一多的角度,他完全不像徐志摩那樣心平氣和,他的反應激烈得多。1926年4月底,他在給梁實秋和熊佛西的一封信中說「朱湘目下和我們大翻臉,說瞧徐志摩那張尖嘴,就不像是作詩的人,說聞一多妒忌他,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擊我,聲言要打倒饒楊等人的上帝。這位先生的確有神經病,我們都視他同瘋狗一般……這個人只有猖狂的獸性,沒有熱烈的感情。至於他的為人,一言難盡!

    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封朋友之間的私人通信,而不是一篇公開的文章,所以聞一多毫無顧忌地痛斥朱湘,甚至連用了幾個明顯帶有人身攻擊的罵詞,當然也反映了他對朱湘痛恨的程度。他不是說「和我大翻臉」,而是說「和我們大翻臉」,這表明,朱湘和聞一多,和徐志摩,甚至還有《詩鐫》的其他同人,都翻臉了。

    那麼,「翻臉」的原因是什麼呢?從聞一多的那段話中似乎可以找到一些,比如,他說朱湘說徐志摩「那張尖嘴」,不是「作詩的人」,說聞一多「妒忌他」。這其實明白無誤地說出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朱湘討厭徐志摩,對聞一多也很不滿,所以,他「走」了。

    朱湘對徐志摩的不滿,由來已久,最早應該是在籌辦《詩鐫》時。他在《劉夢葦與新詩形式運動》一文中,說:「《詩刊》之起是有一天我到夢葦那裡去,他說他發起辦一個詩的刊物,已經向《晨報·副刊》交涉好了。他約我幫忙,我當時已經看透了那副刊的主筆徐志摩是一個假詩人,不過憑借學閥的積勢以及讀眾的淺陋在那裡招搖。但是我看了夢葦的面子,答應了。」顯然,朱湘對徐志摩早有偏見。

    可朱湘為什麼會對徐志摩有偏見呢?

    首先,從生活作風上說,朱湘很厭惡以徐志摩為代表的一批新月文人的貴族生活作風。朱湘在清華時的同窗好友羅念生曾說:「朱湘有一次告訴我,他在徐志摩家裡吃過一回早點,單是水餃就有各式各樣的花樣。」這樣近於奢侈的生活,其實是很多人,特別是那些生活貧困卻孤傲清高的知識分子所看不慣的。

    其次,從對新詩人和新詩的看法上說,朱湘對白話詩的首倡者和實踐者胡適是相當不屑的。在《詩鐫》前三期上,連續刊登了朱湘三篇新詩評。在第一篇新詩評中,他以胡適的《嘗試集》作為靶子,毫不留情面地進行了批評,直斥《嘗試集》「內容粗淺,藝術幼稚」,又說「胡君的詩,沒有一首不是平庸的」,他甚至嘲笑胡適的主張是「淺薄可笑的」。在朱湘眼裡,胡適究竟哪些主張是淺薄可笑的呢?是「現代詩應當偏重抒情的一面」。朱湘認為:「抒情的偏重,使詩不能作多方面的發展。」而徐志摩的詩,恰恰是「抒情的偏重」的。朱湘對胡適的不屑,連帶對徐志摩也產生了不滿。

    相對於朱湘對徐志摩一貫的不滿,朱湘和聞一多的關係經歷了一個從親密到決裂的過程。在朱湘加入清華文學社時,聞一多已經到美國去了。他們的交往從通信開始。朱湘寫過《為聞一多〈淚雨〉附識》一文,特別對聞一多的《漁陽曲》極表佩服。聞一多回國後,他們經常聚談。應該說,在《詩鐫》誕生前,他們的關係是親密無間的。

    朱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聞一多產生不滿的?據推測,應該是在《詩鐫》創辦後。一方面,朱湘也和聞一多、劉夢葦他們一樣非常希望能創辦這樣一個詩的專門刊物;一方面,他因為不喜歡徐志摩而很不情願和徐志摩合作。但是,徐志摩是《晨報副刊》主編,他們欲借「晨副」這塊陣地,又不得不依靠徐志摩。這可能讓朱湘感到很不舒服。在《詩鐫》終於如願創刊後,朱湘發現聞一多和徐志摩的合作是誠心的。他可能覺得,聞一多越來越靠向他那麼不喜歡的徐志摩,而離他則越來越遠了。這讓他感到更不舒服。

    1926年4月22日,《詩鐫》第四期如期刊行。在這期上,沒有了朱湘的詩文,倒有一篇《朱湘啟事》:我的新詩集《草莽》已經付印,內有一篇幾百行的長詩《王嬌》,兩篇各長百行的敘事詩《月游》《還鄉》與《貓誥》的二稿,以及許多沒有發表過的詩和發表過的詩之二稿。我的《新詩評》決定和《新詩選》合出一冊。這本《新詩評》分上下兩編。上編是分評,除去已經發表過的幾篇以外,還有《聞君一多所作詩的攻錯》(先登《小說月報》)《湖畔社》《劉君夢葦的詩》等幾篇。下編是總評《新詩的途徑》。書出來的時候,會在《小說月報》和本京的各報紙雜誌上面通知的。

    有人將此「啟事」視作朱湘退出《詩鐫》的宣言,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從「啟事」文面上看,它並無一字說「退出」。但在字裡行間,隱晦地表露出他退出的原因。那就是,他和徐志摩、聞一多鬧翻了。所以,他才會鄭重其事地在這份「啟事」中詳細地說他將出新詩集《草莽》的信息透露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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