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69章 美文 (1)
    雅捨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牆,牆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捨」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牆,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麼「上支下摘」,「前廊後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茅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哪裡,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捨不得搬。

    這「雅捨」,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並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捨」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雅捨」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後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歎,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後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捨」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牆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台,或攀援而上賬頂,或在門框棹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於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其實我的對付鼠子並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麼法子?洋鬼子住到「雅捨」裡,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捨」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裡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捨」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纍纍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捨」!

    「雅捨」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湧,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捨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淒涼。細雨濛濛之際,「雅捨」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雲若霧,一片瀰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素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雅捨」之陳設,只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髮,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但是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佈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隻茶几。我以為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捨」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佈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

    笠翁《閒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捨」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捨」一日,「雅捨」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捨」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裡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捨」,「雅捨」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捨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

    朱湘:他始終在「向失望宣戰」

    傳略朱湘(1904—1933),現代詩人,字子沅,安徽太湖縣人,出生於湖南省沅陵縣,當時父親在湖南沅陵做官。自幼天資聰穎,6歲開始讀書,7歲學作文,11歲入小學,13歲就讀於南京第四師範附屬小學。1919年入南京工業學校預科學習一年,受《新青年》的影響,開始贊同新文化運動。1920年入清華大學,參加清華文學社活動。1922年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新詩,並加入文學研究會。此後專心於詩歌創作和翻譯。1927年9月赴美國留學,先後在威斯康星州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俄亥俄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那裡的民族歧視激發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熱情;他幻想回國後開「作者書店」,使一班文人可以「更豐富更快樂的創作」。為家庭生活計,他學業未完,便於1929年8月回國,應聘到安慶安徽大學任英國文學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職,漂泊輾轉於北平、上海、長沙等地,以寫詩賣文為生。終因生活窘困,憤懣失望,於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開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殺。據目擊者說,自殺前還朗誦過德國詩人海涅的詩。

    1921年,朱湘在清華學習期間開始新詩創作。初期作品多收在詩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風格纖細清麗,技巧還較為幼稚。

    1925年以後,自覺追求新詩音韻格律的整飭,曾於1926年參與聞一多,徐志摩創辦的《晨報副刊.詩鐫》的工作,提倡格律詩的運動,並發表「我的讀詩會」廣告,努力實踐詩歌音樂美的主張。他的第二部詩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調柔婉,風格清麗,《搖籃歌》、《採蓮曲》節奏清緩、動聽,他的著名長詩《王嬌》,注意融匯中國古代詞曲及民間鼓書彈詞的長處。這個詩集標誌他詩歌創作的日趨成熟。朱湘出國前後的創作較多接受外國詩歌的影響,對西方多種詩體進行了嘗試。其中《石門集》(1934)所收的70餘首十四行體詩,被柳無忌在《朱湘的十四行詩》中稱為是他詩集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

    朱湘還寫過不少散文隨筆、詩歌批評,翻譯介紹了不少外國名詩。他曾用「天用」的筆名在1924年《文學週報》上開闢「桌話欄」,發表了關於《吶喊》、《紅燭》等書評。他的著作還有:詩集《永言集》(1936),散文和評論《中書集》(1934)、《文學閒談》(1934),書信《海外寄霓君》(1934)、《朱湘書信集》(1936),譯作《路曼尼亞民歌一斑》(1924)、《英國近代小說集》(1929),《番石榴集》(1936)。

    朱湘的詩「重格律形式,詩句精煉有力,莊肅嚴峻,富有人生哲學的觀念,字少意遠」。

    其中,他的代表作《有憶》更是做到了聞一多所提出的「三美」主張——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

    孤高朱湘是一個性格獨特、對藝術充滿執著的詩人,他在清華六年學生生活並不順利,曾因記滿三次大過而受到勒令退學的處分,1926年復學後又讀了一年才畢業。但這並不意味著朱湘的學習成績不好,他「中英文永遠是超等上等,一切客觀的道德藩籬如嫖賭煙酒向來沒有犯越過,只因喜讀文學書籍時常蹺課以至只差半年即可游美的時候被學校開除掉了。」他在給清華文學社的顧一樵的信中說,他離校的原因是「向失望宣戰。這種失望是多方面的」,但他又對清華園無限留戀:「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捨之處。這種兩面為難的心情是最難堪的了。反不如清華一點令人留戀的地方也無倒好些。」他之不滿意清華在於:「人生是奮鬥的,而清華只有鑽分數;人生是變換的,而清華只有單調;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只是隔靴搔癢。」嚴格的校園生活,對一個浪漫主義的詩人來說,不免感到拘囿;但清華的自然人文環境,畢竟給過他熏染和陶冶,使他後來的創作道路走得更為紮實。

    尊嚴朱湘也許並無意去中傷別人,然而,他卻時時在意自己的尊嚴。這強烈的自尊支持了他崇高的愛國節操。1927年朱湘在美留學,只因教授讀一篇有把中國人比作猴子的文章而憤然離開勞倫斯大學。後朱湘轉入芝加哥大學。然而又不長,1929年春,朱湘卻又因教授懷疑他借書未還,加之一美女不願與其同桌而再次憤然離去,於1929年底匆匆回國了。

    從美國回來以後,朱湘於1930年春即受聘到安徽大學任教,而且被任命為英文文學系主任。當時的安徽大學設在安慶,校內聚集著陸侃如、馮沅君、饒孟侃、蘇雪林等名士。朱湘早就在文學界享有盛譽,他到安大當教授,並非只得益於他的詩名。早在留美之前,他就發表過《李笠翁十種曲》、《三百篇中的私情詩》、《古代的民歌》、《五絕中的女子》、《郭君沫若的詩》、《評聞君一多的詩》、《評徐志摩的詩》,以及評論魯迅《吶喊》、宗白華《流雲》等一系列研究論文,在學界頗有影響。所以,他在安大很深受學生愛戴。

    曹聚仁說過,「一位詩人,他住在歷史上,他是個仙人;他若住在你的樓上,他便是個瘋子。(《也談郁達夫》)」朱湘到安大不久,蘇雪林就領教了他的「瘋勁」。一次,學校想派四個人到省政府去催撥積欠的薪水,請教職員推薦合適人選,有人提到蘇雪林和馮沅君。朱湘立即插話,說:「請女同事去當代表,我極贊成。這樣經費一定下來得快些。」當時就把蘇、馮二人氣得面面相覷,馮沅君說,這人是個瘋子,犯不著跟他慪氣。後來經過兩年的相處,蘇雪林更加認定:「聽說一切詩人的性情總是奇奇怪怪,不可捉摸的,詩人朱湘所給予我的印象也始終是神秘兩個字。天才是瘋癲,我想這話並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朱湘寫詩一絲不苟,做人也是如此,絕不與任何人敷衍,絕不在任何事情上敷衍。他孤高不與眾合,太不懂得人情世故,從不去理會生活中的各種複雜變化,天生成一幅詩人的頭腦和孤高的性格,這在常人的眼裡就極不正常了。有些事,懂得人情世故之人往往忽略不計,而朱湘則認真得非此即彼,時常因此跟校方發生衝突,結果總是弄得不可收拾。最終因更改系名一事,朱湘與學校分道揚鑣。校方嫌英文文學系名字太長,改為英文學系,朱湘不能接受,向校方提出異議,要求恢復原名。本來,這事不是不可商量,作為系主任的意見也應當考慮,由於他處理得生硬,當局認為有強加於校方之嫌,意見遂被否決。朱湘為此非常氣憤,一怒之下,辭去所任之職,校方也沒再挽留。朱湘連學校所欠的四個月薪水也沒要,便帶著妻小離開了安徽大學,離開了安慶,一去不復返。

    朱湘不是一個不求上進的人,「而是一個最有天才又肯努力向上的詩人。」(謝冰瑩語)他在美國放棄學位提前回國,乃事出有因。在勞倫斯大學時,朱湘一次去看紐約戲劇協會演員演出的《銀索》,演出前他先讀劇本,看到劇中人有幾句侮辱華人的台詞,於是憤恨地撕碎了戲票,沒看演出就走了,對他來說很不容易的一點五美元票錢算是白扔了。還有一次,朱湘在法文班上看到法文教科書裡把中國人叫做「猴子」,氣得連課也不上了,法文教授不好意思地趕到宿舍向他道歉。朱湘不僅再也不去上法文課,而且放棄了還有半年就可到手的文憑與學位,離開勞倫斯大學,轉到了芝加哥大學求學深造。想不到,在這裡他又遇到一件改變他命運的事情。他發現日本人在翻譯李白的詩歌,感情便又一次受到了傷害。他在給同學的信中說:「我們詩人如李白的詩,已有日人在替我們代勞,我們應當愧死。」所以,他再也不去爭取學位,開始埋頭翻譯中文詩。

    離開安大後,朱湘和他的妻小陷入難以為繼的生活困境,一時謀不到職,他實指望能靠賣文為生,然而,這只能又是一個夢想。當時,靠賣文養家活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許多名望很高的詩人作家都望而生畏,像聞一多、徐志摩這樣的名人,都有著可靠的職業,文學創作只是一種副業。現實很快就讓朱湘明明白白地嘗夠了賣文的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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