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64章 名作 (1)
    街

    有個小小的城鎮,有一條寂寞的長街。

    那裡住下許多人家,卻沒有一個成年的男子。因為那裡出了一個土匪,所有男子便都被人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回來了。他們是五個十個用繩子編成一連,背後一個人用白木梃子敲打他們的腿,趕到別處去作軍隊上搬運軍火的伕子的。他們為了「國家」應當忘了「妻子」。

    大清早,各個人家從夢裡醒轉來了。各個人家開了門,各個人家的門裡,皆飛出一群雞,跑出一些小豬,隨後男女小孩子出來站在門限上撒尿,或蹲到門前撒尿,隨後便是一個婦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盡頭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著主人身前身後搖著尾巴,也時時刻刻照規矩在人家牆基上抬起一隻腿撒尿,又趕忙追到主人前面去。這長街早上並不寂寞。

    當白日照到這長街時,這一條街靜靜的像在午睡,什麼地方柳樹桐樹上有新蟬單純而又倦人的聲音,許多小小的屋裡,濕而發霉的土地上,頭髮乾枯臉兒瘦弱的孩子們,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親身邊睡著了。作母親的全按照一個地方的風氣,當街坐下,織男子們束腰用的板帶過日子。用小小的木製手機,固定在房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來,敏捷地把手中犬骨線板壓著手機的一端,退著粗粗的棉線,一面用一個棕葉刷子為孩子們拂著蚊蚋。帶子成了,便用剪子修理那些邊沿,等候每五天來一次的行販,照行販所定的價錢,把已成的帶子收去。

    許多人家門對著門,白日裡,日頭的影子正正的照到街心不動時,街上半天還無一個人過身。每一個低低的屋簷下人家裡的婦人,各低下頭來趕著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抬起頭來,用疲倦憂愁的眼睛,張望到對街的一個鋪子,或見到一條懸掛到屋簷下的帶樣,換了新的一條,便彷彿奇異的神氣,輕輕的歎著氣,用犬骨板擊打自己的下頜,因為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記憶到由另一個大城裡來的收貨人的買賣了。

    她一定還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有時這些婦人把工作停頓下來,遙遙的談著一切。最小的孩子餓哭了,就拉開衣的前襟,抓出枯癟的乳頭,塞到那些小小的口裡去。她們談著手邊的工作,談著帶子的價錢和棉紗的價錢,談到麥子和鹽,談到雞的發瘟,豬的發瘟。

    街上也常常有穿了紅綢子大褲過身的女人,臉上抹胭脂擦粉,小小的髻子,光光的頭髮,都說明這是一個新娘子。到這時,小孩子便大聲喊著看新娘子,大家完全把工作放下,站到門前望著,望到看不見這新娘子的背影時才重重的換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的工作凳子上去。

    街上有時有一隻狗追一隻雞,便可以看見到一個婦人持了一長長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的孩子們都覺得好笑。長街在日裡也仍然不寂寞。

    街上有時什麼人來信了;許多婦人皆爭著跑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寄來的。她們將聽那些識字的人,念信內說到的一切。小孩子們同狗,也常常湊熱鬧,追隨到那個人的家裡去,那個人家便不同了。但信中有時卻說到一個人死了的這類事,於是主人便哭了。於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圍聚在門前,過一會,又即刻走散了。這婦人,伏在堂屋裡哭泣,另外一些婦人便代為照料孩子,買豆腐,買酒,買紙錢,於是不久大家都知道那家男人已死掉了。

    街上到黃昏時節,常常有婦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笸籮,放了一些米,一個蛋,低低地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慢慢的從街這端走到另一端去。這是為不讓小孩子夜哭發熱,使他在家中安靜的一種方法,這方法,同時也就娛樂到一切坐到門邊的小孩子。長街上這時節也不寂寞的。

    黃昏裡,街上各處飛著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雲,同歸巢還家的老鴰,背了小孩子們到門前站定了的女人們,一面搖動背上的孩子,一面總輕輕的唱著憂鬱淒涼的歌,娛悅到心上的寂寞。

    「爸爸晚上回來了,回來了,因為老鴰一到晚上也回來了!」

    遠處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低低的屋裡,有小小油燈的光,為畫出屋中的一切輪廓,聽到筷子的聲音,聽到碗盞磕碰的聲音……但忽然間小孩子又哇的哭了。

    爸爸沒有回來。有些爸爸早已不在這世界上了,但並沒有信來。有些臨死時還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便人帶了信回來。得到信息哭了一整夜的婦人,到晚上便把紙錢放在門前焚燒。紅紅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簷,照到各個人家的大門。見到這火光的孩子們,也照例十分歡喜。長街這時節也並不寂寞的。

    陰雨天的夜裡,天上漆黑,街頭無一個街燈,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著,用鼻子貼近地面,如一個人的哭泣,地面彷彿浮動在這奇怪的聲音裡。什麼人家的孩子在夢裡醒來,嚇哭了,母親便說:「莫哭,狼來了,誰哭誰就被狼吃掉。」

    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裡老而殘廢的人,打著梆子。這裡的人不須明白一個夜裡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裡醒來是什麼時候。那梆子聲音,只是告給長街上人家,狼已爬進土城到長街,要他們小心一點門戶。

    一到陰雨的夜裡,這長街更不寂寞,因為狼的爭鬥,使全街熱鬧了許多。冬天若夜裡落了雪,則早早的起身的人,開了門,便可看到狼的腳跡,同糍粑一樣印在雪裡。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作

    梁實秋:「人在愛中即是成仙成佛成聖賢」

    傳略梁實秋(1903—1987),號均默,原名梁治華,字實秋,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著名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祖籍浙江杭州,出生於北京。

    1915年秋考入清華學校。在該校高等科求學期間開始寫作。第一篇翻譯小說《藥商的妻》1920年9月發表於《清華週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詩《荷水池畔》發表於1921年5月28日《晨報》第7版。

    1923年8月畢業後赴美留學。1926年回國任教於南京東南大學。1930年,楊振聲邀請他到山東大學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長。

    1932年到天津編《益世報》副刊《文學週刊》。

    1934年應聘任北京大學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

    1935年秋創辦《自由評論》,先後主編過《世界日報》副刊《學文》和《北平晨報》副刊《文藝》。

    「七七」事變後,離家獨身到後方。1938年抗戰開始,梁實秋在重慶主持《中央日報·平明副刊》。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民政府教育部小學教科書組主任,國立編譯館翻譯委員會主任委員。

    抗戰後回任北平師大教授。1949年到台灣,任台灣師範學院(後改師範大學)英語系教授,後兼系主任,再後又兼文學院長。1961年起專任師大英語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曾偕妻子游美,在美台兩地輪流居住,其妻辭世後重返台灣。

    1975年同韓菁清結婚。

    1987年11月3日病逝於台北。

    梁實秋40歲以後著力較多的是散文和翻譯。散文代表作《雅捨小品》從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輯。30年代開始翻譯莎士比亞作品,持續40載,到1970年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計劇本37冊,詩3冊。晚年用7年時間完成百萬言著作《英國文學史》。

    文華1927年,梁實秋在上海主編《時事新報》副刊《青光》。當時一家小報連載《鄉下人到上海》,對外地人極盡挖苦之能事。梁看到後,用化名寫了《上海人到紐約》,以彼之道反制彼身,每日在《青光》上連載,直至《鄉下人到上海》偃旗息鼓為止。

    梁實秋一生堅持文學應反映最基本的人性,他的《雅捨小品》便是如此。當《雅捨小品》最初發表在報刊上時,朱光潛便致函祝賀說:「大作《雅捨小品》對於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之上。」

    最初,梁實秋以筆名「子佳」發表《雅捨小品》。劉士英告訴梁,他在重慶沙坪壩的一家餐館吃飯,聽見鄰桌幾位教授在討論梁的《雅捨小品》,其中一位叫徐仲年的教授大聲說:「你們說子佳是梁實秋,這如何可能?看他譯的莎士比亞,文字總嫌有點彆扭,他怎能寫得出《雅捨小品》那樣的文章?」

    《雅捨小品》是梁實秋作為散文家的奠基之作,也是其圓熟之作。作品寫自1940年上半年,時國難連天,身居後方的梁實秋也置身其中。自幼家境優渥的梁實秋,此時貧病交加,過著一種苦日子。原本深受生活款待的梁實秋,此時才體會到生活的真味。他在重慶山城,偶得《閒暇》,便要蟄居《雅捨》,懷抱《孩子》,談《女人》論《男人》,還請了《客》人看《臉譜》,偶談《幽默》,乃總結出《罵人的藝術》。信筆寫來,別是一番風味。其中的殿軍之作《雅捨》最能見出作者的名士風度和性情。此文文字頗美,饒有知堂精髓。梁實秋飽受眾家激賞,幾乎所有論及梁實秋的文章均要從中引上三兩句,似乎捨此難盡梁氏風采。

    自1949年梁實秋的《雅捨小品》在台灣出版後,一版再版,到1975年,已經達到三十二版,至今已經有五六十版次,創造了散文出版的神話。

    憂國1937年7月28日,北京城陷入日軍的鐵蹄之下。面對江山易幟,作為一個最具中國性的文人,梁實秋的內心無疑非常沉痛,亡國之恨如刀刻般留在他心頭。「國破山河在」,北京的土地依舊那般熾熱,故宮還是那樣輝煌,天空還是那樣湛藍,但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屬於中國。此時,梁實秋內心的情緒又豈是屈辱或悲憤等詞語所能表達的,在強烈的情感面前,語言是貧乏的,更是無力的。北京淪陷之日,梁實秋涕泣著對大女兒梁文茜說:「孩子,明天你吃的燒餅就是亡國奴的燒餅了。」

    北京淪陷之後,梁實秋首先面臨著的一個難題就是走或留的兩難選擇,走亦難,留亦難。走,意味著要拋妻別子,遠離年邁的父母,任由他們在日軍的鐵蹄下浮沉;留,則又意味著要忍受亡國奴的恥辱,甘當日軍鐵蹄下的順民。考慮再三,梁實秋最終還是決定隻身逃離北京,為抗戰效力。梁實秋後來百感交集地回憶說:「烽火連天,割離父母妻子遠走高飛,前途渺渺,後顧茫茫。這時候我聯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確是將相所不能為』。然而我畢竟這樣做了。」離家前夕,梁實秋匆忙告別父母,簡單交代了一下家事,念及前途渺茫,梁實秋還立下了一份遺囑。對於為什麼要離開北京以及此後自己的打算,後來梁實秋回憶說:「我們(梁實秋、羅隆基等人)願意共赴國難。離開北平的時候我是寫下遺囑才走的,因為我不知道我此後的命運如何。我將盡我一份力量為國家做一點事。」

    平津火車開通後,梁實秋和葉公超等人乘第一班火車逃離北平前往天津。

    到達天津後,梁實秋寓居在時任《益世報》總編輯的清華同學羅隆基家中。兩人時刻關注著中日戰爭的形勢,梁實秋日後回憶兩個「書獃子」在那些日子裡的表現說:「努生(即羅隆基)有一幅詳細的大地圖,他用大頭針和紙片製作好多面小旗,白的代表日寇,紅的代表我軍,我們每天晚上一面聽無線電廣播,一面按照當時戰況將紅旗白旗插在地圖上面。令人喪氣的是津浦線上白旗咄咄逼人,紅旗步步後退。我們緊張極了,乾著急。」戰爭形勢嚴峻,兩個「書獃子」面對「圖戰」,唯有相與扼腕,低首歎息。

    寓居天津不久,外面傳來消息,《益世報》經理在赴意大利租界途中被日軍捕殺。梁實秋等意識到天津也極其危險,不可久留,於是決定轉道濟南奔赴南京。在濟南車站,梁實秋遇到數以千計從青島徒步而來的青年學生,其中就有梁實秋從前的一位女學生。兩人之間的一番對話很生動地描繪出了梁實秋此時的心理狀態:「老師到哪裡去?」「到南京去。」「去做什麼?」「赴國難,投效政府,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師母呢?」「我顧不得她,留在北平家裡。」

    輾轉抵達南京之後,情況並不像梁實秋所預期的那樣樂觀,戰爭中的南京一切都顯得是那麼的混亂,梁實秋回憶說:「到南京我很失望」,「南京在敵機轟炸之下,人心浮動」。「各方面的情形很亂」。混亂中,南京政府對於梁實秋等知識分子如何安置遲遲沒有著落,他和羅隆基都油然產生出「報國有心投效無門之感」。在南京周旋了兩天,終於有了結果。梁實秋接到的命令是要他「急速離開南京,在長沙待命」。教育部還發給他二百元錢的旅費和「岳陽丸」頭等船票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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