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不善辭令,他的課,學生多因其濃重的湘西口音聽不懂,興趣漸無。對此,沈從文有個很好的補救法,就是任由學生去寫作文,愛寫什麼就寫什麼。然後,他逐一認真閱讀學生們的作文,並在後面附上大段的讀後感。很多讀後感,甚至比學生的原作還要長。
日寇轟炸昆明時,沈從文全家疏散到呈貢桃園新村,每星期進城上課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的一間屋子。訪客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從文收藏的寶貝,談天。進進出出向他請教的學生非常多,有的學生向他借書,他總是慷慨應允。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裡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上官碧是沈從文的筆名)。誰借了什麼書,什麼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校,有些同學的行裝裡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漂流到四面八方。
沈從文在教學中,發現學生好的文章,就推薦給報刊發表。據他當年的學生林蒲回憶:「沈從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是默默地固執地走著他的寂寞的路子……只要你願意學習寫作,無時無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當時在國內發表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經過沈先生潤色,全篇發回來重寫也是常有的事情。」
慈心在著名作家中,沈從文先生的書法是很有名的,尤其是他寫的章草,深為書法愛好者喜愛。他一向視書法於自己只是件好玩的事情,從沒想到賣字牟利,哪怕是在西南聯大極為艱苦的條件下,他寧願為生活東奔西走也沒賣過一幅字。只是有一次例外。
1947年,沈從文從雲南回到北平,其時,他在當教授之餘,利用一點時間為天津《益世報》編輯副刊。在來稿的作者中,有一個就讀於河北高等工業學校的16歲學生,名叫章恆壽,當時筆名蘆葦。
因愛好文學,蘆葦便向自己經常閱讀的《益世報》投稿,他的第一次詩歌投稿也很快被《益世報》副刊刊用。接下來,蘆葦同沈從文書信聯繫不斷,在沈從文的指導下,蘆葦在那段時期創作和發表了二百多首詩作。
這年的秋天,蘆葦的父親患了急性肺炎,使用了盤尼西林等藥物。盤尼西林當時十分昂貴,需十幾萬法幣一支。蘆葦家裡因此欠了一大筆債。當時蘆葦家只有姐姐一人當小學教員,微薄的薪水根本不足撐起這個家庭。看到母親和姐姐的愁苦狀,蘆葦便試著向沈從文寫了一封信,說明家境情況,並提出想預支一些稿費的請求。
接到蘆葦的求助信後,沈從文萬分焦急。他知道,以當時蘆葦的知名度和文章,是很難獲得報紙預支稿酬的。而自己又實在拿不出錢支持這位未曾謀面的青年作家。於是,他就在1947年9月20日的《益世報》副刊上登了一則賣字啟事:
「有個未謀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喪事情形困難,我想作個『秘醯』之舉,凡樂意從友誼上給這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決一點困難,又有餘力作這件事的,我可以為這位作家賣20張條幅字,作為於這種善意的答謝。這種字暫定最少為10萬元一張……這個社會太不合理了,讓我們各盡所能,打破慣例作點小事,盡盡人的義務,為國家留點生機吧。」
同時,他還想推而廣之,「你們若覺得這個辦法還合理,有人贊助,此後我還想為幾個死去了的作家家屬賣半年字。」
不久,蘆葦就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20餘份寄款,有人還寄來信對他表示問候。每一筆匯款,都使他心裡溫熱,他知道這是沈先生凝著心血的一幅幅字換來的。1949年蘆葦隨解放軍南下,成為一名軍旅詩人。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後名震詩壇的詩人柯原。因種種原因,以後的30多年,柯原與沈從文失去聯繫,直到1980年,他去北京出席一次授獎大會,才第一次見到自己思念了30多年的沈先生。柯原敘說當年沈先生如何如何幫了自己大忙,可是沈從文自己卻早忘了此事
1982年沈從文第二次回到鳳凰,有天晚上下雨,大家坐在堂屋講鳳凰的典故,這時來了幾位不速之客,都是貴州銅仁人。為主的那位是特地來感謝沈從文的,他說「文革」時到北京上訪,因沒錢回家去找過沈從文,得他資助45塊錢,才於動亂中回到銅仁。沈從文說:「有這種事嗎?我好像記不起了。」
真言1930年,沈從文發表《論郭沫若》一文,一再指出郭沫若的「創作是失敗了」,寫小說不是他的長處,而且空話太多,直言:「在文字上我們得不到什麼東西。」指出郭的文章只適合於檄文、宣言、通電,一點不適宜於小說。「讓我們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詩人上、煽動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小說方面他應該放棄了他那地位,因為那不是他發展天才的處所。」
沈從文對自己的作品頗為自信,1934年,他在給張兆和的家書中說:「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的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1947年,他在《八駿圖》自存本上題道:「從這個集子所涉及的問題、社會、人事、以及其他方面看來,應當得到比《吶喊》成就高的評語。事實上也如此。這個小書必永生。」
上世紀50年代,全國大批武訓,處於政治漩渦中心的沈從文覺得這場批判有些可笑,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費力多而見功少,似乎不大經濟。即把一個導演,一個演員,並一個在墳墓中的武訓,完全罵倒,新的優秀作品還是不會產生!」
黃永玉回憶,沈從文在一次談話結束時說:「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沈從文說:「一個具有獨立思想的作家,能夠追求這個民族一切癥結的所在。」
晚年,沈從文出國訪問,一位專門研究西南聯大的漢學家問他:「為什麼當時條件那麼苦,環境那麼差,聯大8年出的人才,卻超過了戰前北大、清華、南開30年出的人才總和?」沈從文的回答只有兩個字:「自由。」
軼事1929年,沈從文第一次以教師身份來到中國公學。第一次講課時,這位已經小有名氣的作家在講台上竟然緊張得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為了這第一堂課,他準備了良久,可上講台後,他足足站了十幾分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終於說話了,可是十來分鐘就把整堂課的內容講完了。這時,離下課尚早,他拿起粉筆寫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課,人很多,我害怕了。」有人把這事反映給校長胡適,胡適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沈從文初到昆明時,常和當時在雲南大學執教的施蟄存逛夜市,淘古董,有時還動員他的妻妹張充和一起去。當時張充和的工作是專職編教科書,這項工作由楊振聲負責,沈從文是總編輯並選小說,朱自清選散文,張充和選散曲,兼做註解。張充和對古董不大感興趣,她知道「沈二哥」拉她一起去的目的,一是回家合謀謊報古董的價格,以免姐姐張兆和生氣;二是張充和逛的高興了,可以大方地掏錢代他買下。張充和還回憶聯大復校回北平後,沈從文和朱光潛相約一起去買古董,回來後,還是謊報價格「騙」老婆。
1953年,波蘭東方博物館的一個主任來北京考察,在歷史博物館時,她提出要看銅鏡,沈從文不查賬本,直接列出300個銅鏡的目錄,擺出來後當場給她講解,這位波蘭專家大表驚異和欽佩。
一次,沈從文帶人到歷史博物館看一幅社會生活圖《大駕鹵簿圖》,這幅殘捲上還有兩千多個人物。回來後,沈問大家:「你們看第七方隊,前排人腰間的物件是什麼?」大家都答不上來。於是沈將第幾方隊頭戴什麼、手執什麼、身上佩戴什麼,一連說了很多。有人一一記下,抽空去核對,發現竟然全部正確。
沈從文的助手王亞蓉回憶,晚年,考古學家夏鼐常來拜訪沈從文,夏一口溫州方言,沈則講湘西話,二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哈哈笑著,快樂無比。夏走後,王問沈:「你聽懂夏先生說的什麼嗎?」沈回答:「聽不懂。」
1973年,解放軍某部一位姓肖的副主任帶領政治部幾位幹事參觀歷史博物館,因為有歷史系畢業的科班背景,他就充當了義務講解員。講解時,後邊跟著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他講完,在一邊休息時,那位老先生走近說,解放軍同志,你的學問很好,講得也很精彩,只是有一兩處地方有問題,朝代不對。然後一一道來。肖副主任腦袋直冒汗:這豈止是小差錯,簡直是失之千里。他誠懇地感謝後,請教老先生的大名,對方答曰:「鄙人沈從文……」
「文革」中有段時間,沈從文每天在歷史博物館掃女廁所。他當時這麼對黃永玉說「這是造反派領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是道德上可靠。」
「文革」後,某次沈從文隨團赴美訪問,其言談風采大異於其他剛經歷十年浩劫的人,有人用「此老耐寒」形容他。此行中,沈遇上舊時學生林蒲,林好奇先生如何挨過動亂年代的風雨?沈只以低到像是自語的聲音回答:「投巖麝退香,你懂嗎?」
麝香是雄麝臍部的分泌物,是貴重的中藥材。傳說雄麝在被人迫到無路可逃時,會自行舉爪撕裂腹下麝香,抽身投巖而死。「投巖麝退香」即是寧可玉碎捨命也要保全「自己最珍貴」的精神。
「文革」中,有一次開鬥爭會的時候,有人把一張標語用糊糊刷在沈從文的背上,鬥爭會完了,他揭下那張寫著「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看看,然後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麼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該好好練一練的!」
評譽瑞典文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在《中國時報》發表文章說:「他的價值是,包括魯迅在內,沒有一個中國作家比得上他,沈從文是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偉大,我越為他一生的寂寞傷心。」
汪曾祺說:「沈先生對文學的社會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認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獲得『真美感覺之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從作品中接觸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發,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遠』。照我看,這是文學功能的最正確的看法。」
季羨林說:「我覺得,在所有並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獨立風格的人並不多見。除魯迅先生之外,就是從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讀上幾行,立刻就能辨認出來,決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個破落小官僚家庭,年輕時當過兵,沒有受過多少正規的教育。他完全自學成家。湘西那一片有點神秘的土地,其怪異的風土人情,通過沈先生的筆而大白於天下。」
沈從文去世,巴金髮來唁電說:「文藝界失去一位傑出的作家,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
夏衍說:「沈從文沒有得到他應該得到的文學地位,他不單是一位鄉土文學大師,應該是更高一層的作家。」
邵燕祥說:「沈從文這個又溫文又野性,屬於湘西又屬於整個中國以至世界的作家,他的生命就寄寓在他這些既清新且斑斕的作品之中。所有這些,可以不捨晝夜地流下去,潤澤當代的直到後代的無數焦渴的靈魂。」
馬悅然曾將沈從文的作品拿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高行健閱讀,高讀後大驚:30年代的中國就有這樣的文學?!
鍾開萊說:「法國一位著名的漢學家,在他學生的四本必讀書中,三本是中國古代經典作品,一本是沈先生的小說集。法國……有的大學把沈先生的書列為必修課。」
文學史家司馬長風說:沈從文的作品「雄渾蒼涼,物我古今兼忘於剎那」。
黃永玉說沈從文:「如果硬要在他頭上加一個非常的形容詞的話,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慾望、工作和與人相處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狀態運行。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麼平常。永遠向下,向人民流動,滋養生靈,長年累月生發出水滴石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