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略許地山(1893—1941),原名許贊坤,字地山,筆名落華生。生於台灣台南,甲午之戰後全家遷居福建龍溪(漳州)。幼年隨父在廣東讀書,中學畢業後因家境衰落,到漳州第二師範教書,1913年赴緬甸仰光中學任教,1916年回國。次年入燕京大學,得文學學士學位後再入宗教學院,得神學學士學位。1923年赴美入哥倫比亞大學,次年到英國牛津大學研習。他對宗教史有精深研究,也下工夫鑽研過印度哲學、人類學、民俗學,掌握梵文、希臘文和中國古代的金文、甲骨文,是著名學者。
1919年積極參加五四運動,曾與鄭振鐸、瞿秋白共同編輯《新社會旬刊》。是我國最早的新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第一篇短篇小說《命命鳥》,發表於1921年1月《小說月報》,以虔誠的宗教感情塑造了一對青年男女因愛情受阻而厭世。希望轉生「極樂國土」,以求解脫。小說以獨特的宗教神秘色彩和藝術風格在讀者中引起很大的反應。收入第一本小說集《綴網勞蛛》中的早期作品大都表現對宗法禮教和封建習俗的不滿,同時也流露出濃厚的宗教觀念和虛無思想。著名的散文小品集《空山靈雨》也反映了他早期思想的「雜沓紛紜」。有主題明確內容深刻的佳作,也有宣揚佛教思想的篇章。
1935年赴香港大學任教,曾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常務理事、新文學學會理事等職。抗戰爆發後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這幾年寫的作品,主題和風格都有轉變,結合現實日益緊密。1934年的小說《春桃》塑造了一個勞動婦女潑辣而善良的形象。1940年的《鐵魚底腮》寫了一個舊知識分子學無所用的苦悶心情及悲慘遭遇。這些現實主義作品和他逝世後編輯出版的《雜感集》都顯示出他的人生態度的積極變化。在抗日戰爭的洪流中,他積極參加進步文化活動,教學任務又十分繁重,終因勞累過度,不幸因心臟病逝於香港。
才情許地山一生與世無爭,熱愛和平,性格溫和、天真、樂觀、幽默。當時他的形象是這樣的:總穿著自己設計的「長僅過膝,對襟不翻領的棉布大杉「,手帶白玉戒指,留長長尖尖的指甲,蓄長髮,留三撇胡,在當時被笑稱頗似莎翁。經常滿面笑容,據說在朋友眼裡,幾乎都總是咧著嘴巴笑嘻嘻。而對著即使是與其知識觀念不相苟合而怒氣沖沖相辯論的學生,也是極和藹地說,沒事哇,沒事哇,你慢慢地談。
許地山在香港大學任教時,一次,按約定時間去接購物的妻子,妻子因購物砍價而遲到,他幽默地諒解:「你浪費我許多時間,可是又為我節省很多金錢,到底我沒有吃虧。」
「當他遇到朋友的時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們說怎樣,他總不駁回。去到東倫敦買黃花木耳,大家做些中國飯吃?好!去逛動物園?好,玩撲克牌?好!他似乎永遠沒有憂鬱,永遠不會說『不』。」好友老捨如此回憶許地山。
郁達夫說,許地山「在那一個時候,還不脫一種孩稚的頑皮氣,老是講不上幾句話後,就去找小孩子拋皮球,踢毽子去了。我對他當時這一種小孩脾氣,覺得很是奇怪;可是後來聽老捨他們談起了他,才知道這一種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著不曾改過。」
許地山在宗教研究中對佛學很投入,並表現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如終年茹素,偶爾吃葷;雖然留學西洋多年,可他從不穿西服,夏天是麻布長衫、白通帽,冬天是棉袍大褂、黑呢帽。就這樣,他因為一年四季愛穿黃對襟棉大衫,留長髮蓄山羊鬍須,天天練習像鐘鼎文一樣的梵文,師生們稱之為「三怪才子」;又因其不僧不俗、亦僧亦俗,同學們喊他做「許真人」。
許地山有許多驚人的才華,他不僅研究服裝,還會自己做衣服;他善於培植花木、佈置庭院,經他的手插於瓶中的花枝別具韻味;他搜集古錢,加以考證;他捕蝴蝶,製作標本;他還知音律,彈一手好琵琶;他帶領他的孩子們養猴子、小狗和家禽,還為孩子們創製一種有歷史內容的六國棋;他會說廈門話、廣州話、北京話,懂英文、德文、梵文等外國文字;能辨識金文、甲骨文,
沈從文評價許地山,說他能「把基督教的愛慾、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與古舊情緒,毫不牽強地糅合在一處」。
許地山和老捨在倫敦時,有一次出去一整天才回來,進門便笑,還不住地用手摸著剛剛刮過的臉。老捨問他笑什麼,他說,教理髮匠掙去了兩鎊多!天啦,理一個發才八便士,再加刮臉也不過一先令,怎麼會花去兩鎊多呢?原來是理髮匠問他什麼,他就答應什麼。理髮師碰到這麼好說話的人,於是把所有項目全做一遍,不花去兩鎊多才怪呢。
許地山去世時,有人歎道:「老年人失掉了快活的談話伴侶,中年人失掉了熱忱的同志,少年人失掉了開心的先生,孩子們失掉了淘氣的老伯。」
熾情許地山和夫人林月森結婚很早,1920年,剛生下女兒不久的林月森在赴京途中病逝於上海。許地山和妻子感情很深,他把她安葬在靜安寺的墳場裡,常常一清早獨自走到妻子墳前,放上一束鮮花,默默地站立一會,回味他們生前的往事與趣談。對妻子的懷念成為他乾燥的心靈氣候裡僅有的無聲春雨。於是,便有了這首充滿熾情的詞——《心有事》:
「心有事,無計問天。/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我魂飄蕩,有如出岫殘煙。/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獨有空山為我下雨漣漣。/我淚珠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箭;/箭折,珠沉,隔作山溪泉。/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積怨成淚,淚又成川!/今日淚、雨交匯入海,海漲就要沉沒赤縣;/累得那只抱恨的精衛拚命去填/呀,精衛!你這樣做,最經歷萬劫也不能遂願。/不如咒海成冰,使它像鐵一樣堅。/那時節,我要和你相依戀,/各人才對立著,沉默無言。」
愛妻去世本來讓許地山心如死灰。但若干年後,一個青春嫵媚的女子闖進了他的生活,令其死灰復燃。生活就是這般奇妙,失去的以為不會再來;它卻不期然以另一副面貌出現。周俟松,北京師範大學的高材生。她在中學時讀到許地山的作品,心生仰慕。在「五四」的遊行隊伍中,周俟松第一次見到許地山,又為其演講所傾倒。
第二次見面,是在接待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的歡迎會上,許地山忙前忙後,十分活躍。周俟松遠遠地看著他,目不轉睛。不久,周俟松考入北京師大數學系,她有一天去與她家同在石附馬大街的熊佛西家做客,意外地碰到許地山,他們說了很多話,像一對老朋友。許地山淵博的學問和生動的談吐使周家的女學生再也按捺不住。
許地山見過幾次周俟松後,也陷入情網,他鼓足勇氣於1928年12月19日給周俟松寫了第一封情書。「自識蘭儀,心已默契。故每瞻玉度,則愉慰之情甚於饑療渴止」,「是縈迴於苦思甜夢間,未能解脫絲毫,既案上寶書亦為君掩盡矣」。相思連書都看不進去了,這對一介書生,該是何等的折磨。好在苦思必有甜夢。周俟松不顧父母反對,決意與許地山結婚。
翌年五一勞動節九時,許、周在北京「來今雨軒」舉行婚禮。當年的文學研究會就是在這裡成立的。前來祝賀的嘉賓有蔡元培、陳垣、熊佛西、朱君允、田漢、周作人等。新房設在周家二進院,從洞房後窗可以看到後花園的八角木屋和野趣橫生的丁香樹、棗樹,旖旎之至。周俟松在那天的日記上注了四個字:風和日朗。
婚後,這對新人恩愛有加。周俟松特別喜歡看故事,許地山寫不了那麼多,就專門為她翻譯孟加拉和印度的民間故事。他們經常討論到深夜,夫唱婦隨,紅袖添香,享盡人間福祉。我們來讀一段許地山那時翻譯的德國民歌,庶幾可以寫照他的心情:
「夏夜底月初升,在沉寂的山頂;遠處顫音低微,是夜鶯的幽鳴。唱罷,快樂的夜鶯!在銀光裡唱罷,這如夢的夏夜,我們不能聽見別的聲。西天一片雲彩,黑暗像要降臨。停住罷!別走近來遮片刻底愛光陰,停住罷!」
有一天,住在山東濟南的老捨忽然收到許地山的電報,電文是:「×日×時到站接黑衫女。」老捨鄭重其事地按時趕到車站,接到的所謂「黑衫女」竟是身著黑色旗袍的周俟松。她在一所學校任校長,前往濟南出差。許地山的風趣讓老捨笑得閉不上嘴,亦足見許地山當時的輕快與喜悅。
黑暗雖然沒有降臨,陰影卻像宿命似地飄然而至。陰影來自於光環的消失和激情的退去。在周俟松眼裡,許地山不知不覺由著名作家變成不修邊幅、隨意亂扔東西的邋遢鬼,變成重友輕家、應酬太多的傖夫俗客。而周俟松呢,慢慢地,紅粉褪色,淑女成妖,先是嘮叨,爾後是牢騷,都不見效,終於演化成河東獅吼。許地山可沒有陳季常那樣的耐性,他是演講出身的,吵起架來也是出口成章,全然把閨房重地當作了北京街頭。在夫妻生活中,對抗一旦產生了慣性,那任何細枝末節都可能觸發一場「戰爭」。1933年秋,兩人驚濤駭浪般大吵後,許地山不辭而別,遠赴印度考察學習去了。
大半年過去,身在異鄉的許地山發現自己無法忘掉周俟松,無法拋卻他們之間那一段氤氳情義。他多麼希望能回到從前那些個無猜無忌、耳鬢廝磨的日子裡去,但矛盾和憎怨是明擺著的,它們像一座座山阻隔著這對夫婦。許地山知道,要搬掉這些山,必須靠他們自己;否則這些山就會無情地讓他們恩斷義絕。突然,他想到,為什麼不在兩個人之間立一個公約呢?那該叫什麼公約呢?對,以愛情的名義,就叫「愛情公約」!
於是,他提筆給周俟松寫了一封充滿悔意和深情的信,並附上自己擬定的解決雙方矛盾的「愛情公約」:
一、夫婦間,凡事互相忍耐。
二、如意見不和,在大聲說話以前,各自離開一會兒。
三、各自以誠相待。
四、每日工作完畢,夫婦當互給肉體和精神的愉快。
五、一方不快時,他方當使之忘卻。
六、上床前,當互省日間未了之事及明日當做之事。
周俟松讀了許地山的信和公約,淚如雨下。她檢省自己的種種不是,想起對許地山無時不在的牽掛,她給許地山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他早日回家。
許地山迫不及待地回到家裡,兩人執手相見,恍如夢中,竟說不出話來。周俟松把許地山領到臥室,向他指了指牆上,許地山抬頭看見那裡高高掛著的,正是他們的「愛情公約」。夫婦倆抱頭痛哭,從此他們生活中便永遠沒有了陰霾。
周俟松是一個堅強的女性。1941年,年僅49歲的許地山因勞累突然倒地身亡,8歲的女兒許燕吉號啕大哭。周俟松抹乾眼淚,拍著女兒的背說:「孩子,不要怕,還有媽媽呢!」周俟松活了九十多歲,她默默地為丈夫編書、寫文章,像一隻春蠶,綿綿不絕地吐露著自己的不盡哀思與無邊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