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18章 名作
    餓

    他餓了;他靜悄悄地立在門口;他也不想什麼,只是沒精沒采,把一個指頭放在口中咬。

    他看見門對面的荒場上,正聚集著許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總覺得沒有氣力,我便坐在門檻上看看罷。

    他眼看著地上的人影,漸漸地變長;他眼看著太陽的光,漸漸地變暗。「媽媽說的,這是太陽要回去睡覺了。」

    他看見許多人家的煙囪,都在那裡出煙;他看見天上一群群的黑鴉,咿咿呀呀地叫著,向遠遠的一座破塔上飛去。他說:「你們都回去睡覺了麼?你們都吃飽了晚飯了麼?」

    他遠望著夕陽中的那座破塔,尖頭上生長著幾株小樹,許多枯草。他想著人家告訴他:那座破塔裡,有一條「斗大的頭的蛇!」他說:「哦!怕啊!」

    他回進門去,看見他媽媽,正在屋後小園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隻腳搖著搖籃;搖籃裡的小弟弟,卻還不住地啼哭。他又恐怕他媽媽,向他垂著眼淚說,「大郎!你又來了!」他就一響也不響,重新跑了出來!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卻不敢在空屋子裡坐;他覺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閃動著一雙睜圓的眼睛——不是別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響也不響,重新跑了出來,——仍舊是沒精沒采的,咬著一個小指頭;仍舊是沒精沒采,在門檻上坐著。

    他真餓了!——餓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餓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地發抖!可是他並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裡,微微有些淚痕!因為他是有過經驗的了!——他啼哭過好多次,卻還總得要等,要等他爸爸買米回來!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買米給我們吃。但是一轉身,他又想著了——他想著他爸爸,有一雙睜圓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飯時,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睜圓了眼睛說:「小孩子不知道『飽足』,還要多吃!留些明天吃罷!」他媽媽總是垂著眼淚說,「你便少喝一『開』酒,讓他多吃一口罷!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說什麼,卻睜圓著一雙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為什麼要睜圓著,他也不懂得媽媽的眼淚,為什麼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他就悄悄地走開了!

    他還常常想著他姑母——「啊!——好久了!媽媽說,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來時,帶來兩條鹹魚,一方鹹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卻天天想著她。他還記得有一條鹹魚,掛在窗口,直掛到過年!

    他常常問他的媽媽,「姑母呢?我的好姑母,為什麼不來?」他媽媽說:「她住得遠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樣地想,——他想著他媽媽,想著他爸爸,想著他搖籃裡的弟弟,想著他姑母。他還想著那破塔中的一條蛇,他說:「它的頭有斗一樣大,不知道它兩隻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著指頭,想著想著,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樣,他眼中看見的,也是天天一樣。

    他又聽見一聲聽慣的「哇……烏……」他又看見那賣豆腐花的,把擔子歇在對面的荒場上。孩子們都不遊戲了,都圍起那擔子來,捧著小碗吃。

    他也問過媽媽,「我們為什麼不吃豆腐花?」媽媽說,「他們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飯的了!」他想,他們真可憐啊!只吃那一小碗東西,不餓的麼?但是他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餓?同時擔子上的小火爐,煎著醬油,把香風一陣陣送來,叫他分外的餓了!

    天漸漸地暗了,他又看見五個看慣的木匠,依舊是背著斧頭鋸子,抽著黃煙走過。那個年紀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舊是喝得滿面通紅,一跛一跛地走;一隻手裡,還提著半瓶黃酒。

    他看著看著,直看到遠遠的破塔,已漸漸地看不見了;那荒場上的豆腐花擔子,也挑著走了。他於是和天天一樣,看見那邊街頭上,來了四個兵,都穿著紅邊馬褂:兩個拿著軍棍,兩個打著燈。後面是一個騎馬的兵官,戴著圓圓的眼鏡。

    荒場上的小孩,遠遠地看見兵來,都說「夜了」!一下子就不見了!街頭躺著一隻黑狗,卻跳了起來,緊跟著兵官的馬腳,汪汪地嗥!

    他也說,「夜了夜了!爸爸還不回來,我可要進去了!」他正要掩門,又看見一個女人,手裡提著幾條魚,從他面前走過。他掩上了門,在微光中摸索著說,「這是什麼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1920年6月20日,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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