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搬到磚塔胡同時,十二歲的俞芳覺得他表情嚴肅,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有些怕他。院子裡有一棵俞芳種的芋艿,從來沒人注意過,魯迅搬來不久便問她:「為什麼你種的芋艿總是只有一片葉子呢?」俞芳答:「老葉顏色太深,不好看,我就把老葉摘掉了。」魯迅便告訴她,這樣芋艿是種不好的,讓她以後不要再摘掉老葉了。這時,一旁的大姐俞芬忍不住罵俞芳「呆」,魯迅卻微笑著對她說:「小孩子總有小孩子的想法和做法,對他們幼稚可笑的行動,要多講道理,簡單的指責和呵斥,並不能解決問題。」
搬來不久,魯迅便送給俞芳和妹妹俞藻每人一盒積木,並常給她們買點心和糖果。他從來不對孩子們擺架子,俞芳肖豬,俞藻肖牛,他便稱呼二人「野豬」、「野牛」,而二人也沒大沒小地叫他「野蛇」(魯迅肖蛇)。他也不生氣,笑著問她們:「蛇也有不是野的嗎?」
對於孩子們的要求,魯迅有求必應。俞芳寫了篇童話,請他修改,他很認真地為她修改,並加了標點;俞芳、俞藻喜歡畫小人,但不會畫人頭,便請魯迅幫忙,他總按她們的要求畫,立等可取;俞芳、俞藻的地理課老師要求學生家長將各省的省會、主要出產、氣候等用毛筆寫在卡片上,小姐妹分配到長江流域各省的卡片,二人請魯迅幫忙寫出,第二天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她們回家高興地告訴了魯迅,魯迅笑著說:「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一次,魯迅對住得不遠的茅盾說,借你兒子用一下,茅盾莫名其妙,但還是答應了。魯迅這才說明,是請孩子看電影。原來當時茅盾十二歲的兒子正生病在家休養,魯迅同情病中的孩子,特地約他同去看電影解悶。走在路上,魯迅還特地拉著孩子手,弄得孩子很窘迫。回家後,孩子問他的母親道:「為什麼我這麼大了還要拉著我的手呢?」
某日深夜,周家的兩個女工王媽和齊媽發生口角,聲音越吵越大,魯迅被吵醒,整夜失眠,第二天就病了。晚上俞家姐妹去看望魯迅,說起夜間女工吵架之事,俞芬問道:「大先生,你為什麼不去喝止她們?其實你就是大聲咳嗽一聲,她們聽到了,也會不吵的。」魯迅搖頭道:「她們口角,彼此的心裡都有一股氣,她們講的話又急又響,我聽不懂,因此不知道她們吵嘴的原因,我去喝止或大聲咳嗽一聲,可能會把她們的口角暫時壓下去,但心裡的一股氣是壓不下去的,心裡有氣,恐怕也要失眠;再說我呢,精神提起,也不一定就能睡著,與其三個人都失眠或兩個人失眠,那麼還是讓我一個人失眠算了。」
每當傍晚,郵遞員送信來時,魯迅多半自己取信,並和郵遞員聊幾句。一次,魯迅的母親問他:「你們在外邊講些什麼呀?」他說:「郵遞員送信很辛苦(當時郵遞員送信都是步行),信送到了,我請他吸支煙,喝杯水,在門洞裡坐坐,歇歇力,表示對他的感謝。」
一次雪後路滑,車伕拉著魯迅,一起摔倒在地上,車伕的腿受了傷,魯迅的門牙撞掉,滿口是血,但魯迅並未責備車伕,反而問車伕的傷勢如何。回家後,大家驚慌失措,魯迅卻說:「世道真的變了,靠腿吃飯的,跌傷了腿,靠嘴吃飯的,撞壞了嘴。」
內山完造回憶:一天,魯迅穿著粗樸的藍布長衫、廉價的橡皮底鞋,到賓館去看望蕭伯納。魯迅走進賓館電梯,電梯司機見他進來,既沒有理會,也沒有動作。魯迅以為還有人來,於是就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沒人過來,魯迅便催促司機說:「到七樓。」司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走出去!」魯迅只好出去,爬樓梯上七樓去了。兩人見面晤談後,蕭伯納將魯迅送到電梯口,見到蕭伯納對魯迅的慇勤樣子,電梯司機很是窘迫。
一次,魯迅與徐懋庸談話結束時,突然問徐道:「你有幾個孩子?」徐說有兩個,他馬上帶徐到一家商店,買了兩斤高級糖果,讓徐帶回去給孩子。聽說徐正患消化不良,又到藥房買了一瓶蓖麻油,說:「服這個瀉一瀉就好了。這是起物理作用的藥品,沒有副作用。」
1933年,瞿秋白和夫人楊之華秘密來到上海,瞿當時身患肺病,生活非常拮据。魯迅讓瞿氏夫婦到自己家中居住,並執意將主人房騰出來,自己打地鋪。為了幫助瞿,又不傷害他的自尊心,魯迅將自己編的一本《魯迅雜感選集》交給瞿,請他出版,實際上是將這本書的版權和稿費贈送給瞿。
文學青年孫用翻譯了《勇敢的約翰》,寄給魯迅,魯迅閱後馬上回信稱讚譯得很好,並為孫謀劃出版。費時兩年,魯迅終於找到一家小書店願意為孫印書,並墊付了幾百元的製版費。等到書店返還一部分製版費後,魯迅又將他作為版稅先支付給孫用。
丁玲和馮雪峰去拜訪魯迅,三人在桌子旁聊天,周海嬰在另一間屋子睡覺。魯迅不開電燈,把煤油燈捻得小小的,說話聲音也很低。他解釋說,孩子要睡覺,燈亮了孩子睡不著。丁玲回憶說,他「說話時原有的天真的表情,濃濃的綻在他的臉上」。
魯迅討厭留聲機的聲響,尤其是在閉目構思的時候。但因為周海嬰喜歡,他特地給六歲的兒子買了一台。周海嬰對送來的留聲機不滿意,魯迅竟一連給他換了三次。為此,他還寫下了「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的詩句。
每到夏天,上海十分溽熱,周海嬰的胸前和背上總要長出痱子。晚飯以後,他便跑到二樓,躺在父親床上。這時魯迅就準備一個小碗和海綿,把一種藥水搖晃幾下,用藥水把海綿浸濕,輕輕塗在周海嬰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由許廣平用扇子扇干。直到天色黑盡,魯迅又要開始工作了,周海嬰才戀戀不捨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裡睡覺。
(8)耿介魯迅一生共演講過60多次,北京、西安、廈門、上海、廣州等地的大學和文學團體,都曾邀請魯迅前往演講。作為被時人稱為「文豪」的魯迅,演講時聽者眾多,有關部門也是隆重禮遇,而魯迅卻從未因場面需要改變自己的談話風格,反而常給人「不近情理」的感覺,讓人心生感慨。
1924年7月,魯迅到西北大學演講,講題為《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其間陝西省省長、軍閥劉鎮華邀請魯迅為駐西安的陸軍下級軍官演講,劉的目的是讓魯迅在講演中對他的「政績」推崇一番,以抬高自己的威信。魯迅在受邀同時指出:「我向士兵講是可以的,但是我要講的題目仍然是小說史,因為我只會講小說史。」結果,魯迅為士兵上了一回小說課,劉軍閥的目的徹底落空。
1927年1月23日,魯迅應廣州世界語學會邀請前往演講。一位姓黃的組織者為了能讓魯迅應允演講,對魯迅恭維了一番,說魯迅在北京時曾極力提倡世界語,魯迅連忙否認,說那是周作人,不是他。第二天演講開始前,黃登台致詞,又恭頌魯迅以前提倡世界語之功,然後請魯迅演講,而魯迅登台後就又聲明那是周作人,不是他。
而最能見出魯迅風範的,是1926年11月在廈門集美大學的一次演講。當時的集美大學校長葉淵請魯迅和林語堂一同前往,辦學方針趨於保守的葉,自知魯迅是一位「思想前進的文人」,為了不使魯迅的演講與自己的觀點相左,特地先請魯迅一起吃飯,然後才帶他進禮堂。但魯迅登台就講道:「我在廈門的時候,聽說葉校長辦學很拘束,學生極不自由,殊不敢加以贊同。……剛才葉校長又請我吃麵。吃了人家的東西,好像要說人家的好話,但我並不是那樣的人,對於葉校長辦學的方法之錯誤,以及青年身心的發展,和參加社會活動的必要等等,我仍舊是非說不可的。」
魯迅吃了人家的卻嘴不軟,足令葉校長露出「失望不安的情態」。魯迅自己也曾對這次演講發表過看法。「校長實在沉鷙得很,慇勤勸我吃飯。我卻一面吃,一面愁。心裡想,先給我演說就好了,聽得討厭,就可以不請我吃飯;現在飯已下肚,倘使說話有悖謬之處,適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後講演,我說的是照例的聰明人不能做事,因為他想來想去,終於什麼也做不成等類的話。」「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須任憑我說一點我所要說的話,否則,我寧可一聲不響,算是死屍。」(《華蓋集續編·海上通訊》)
張友松回憶,某青年總向魯迅宣傳無政府主義,勸說魯迅不要相信馬克思主義,吃過多次閉門羹仍鍥而不捨。最後一次,此人又來勸說魯迅,並苦口婆心地說:「我也是出自一片好心呀!」魯迅氣極,聲色俱厲地質問道:「你把刀子放在我脖子上,也是一片好心嗎?」隨即跺腳罵道:「你給我滾出去!」
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經常剋扣辦學經費,刁難師生。某次,廈大的教授和研究院的負責人開會,林提出將經費削減一半,教授們紛紛反對。林文慶說:「學校的經費是有錢人給的。所以,只有有錢人,才有發言權!」魯迅聽罷,站起來掏出兩個銀幣,「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厲聲說:「我有錢,我也有發言權!」
在中山大學時,某政治家請魯迅赴家宴,魯迅推辭不掉,只能赴宴。席間,魯迅發現主人是什麼都不懂的俗人,便覺此人討厭。剛巧上來一道菜,主人介紹這道菜是某先覺所喜歡的,而做菜的正是某先覺原來的廚師,眾人一聽,便開始讚美這道菜。魯迅卻不動筷子,說道:「我就是不喜歡吃這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