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4)
「你去處理吧,記得,務必要將事態鬧到最大。」冷眼回眸,冰霜氣質中難掩如星火般灼灼的得意,「好戲開場。薛洛嵐,你的好日子算是過到頭了!」
不過兩日,薛家姊妹的遺產官司便鬧得街知巷聞。
時值隆冬,海河上下天寒地凍,人們都窩在家裡烤火,個個閒得發慌,能白撿這麼個大熱鬧看,也算是好事一樁,樂得觀望。不過三兩日工夫,幾家本地報紙便銷量猛增,津城百姓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就是這姐妹倆又在公堂上如何對峙——當然薛洛嵐和薛洛絳壓根就沒上法庭,都是由律師代勞。但這點小遺憾根本就擋不住百姓們對豪門秘事的大膽揣度。兒
薛家的一切都被人挖出來說。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大太太生的洛嵐只是個擺設,小女兒洛絳才是薛明安的掌上明珠心頭肉,而且從小就假充男孩兒教養。於情於理,怎麼說這薛老爺子也不能夠將大筆家業給大女兒呀……偏心偏得可太離譜了。
薛洛絳的律師當庭出示了遺囑,法庭對這張遺囑的真實性存疑,但又不十分確定其是偽造的。案情一時變得撲朔迷離,報社的記者們每天都堵在法庭外面打聽消息。薛家花園更是車水馬龍之地,洛嵐不勝其擾,索性閉門不出。不過薛洛絳這會兒倒是很忙,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竟能搬出不少薛明安生前的至交好友來為她作證,說薛公生前確實表示過,要把龐大的家業留給小女兒。
沸反盈天的鬧了小半個月,別說薛家姊妹,就連景子軒都有些吃不住勁兒了。各路人馬變著法的跟他打聽消息,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跟薛氏姊妹之間的情事也被捅了出去,不知哪個記者寫成文章給登到了報上,演繹成一段二女奪夫的豪門情仇戲,博得大家注意的同時,也頗賺了不少個大子兒的潤筆錢。
孟御風小心翼翼地陪在洛嵐身邊,吳媽帶著薛家上下幾十口人像供菩薩似的捧著她,生怕她受到刺激,一不小心又犯了老毛病。
洛嵐的承受能力倒是遠在大家想像之上。她每天都打發人上街去買報紙,連最不入流的小報都搜羅了來。反正她也不出門,甚至連舞場都不再去。每日就靠在壁爐塗了金漆的欄杆上,慢慢的一張一張把那些文章看完。看到有趣處,還忍不住把好玩的句子當場念出來。
彷彿那上面寫的不是她的名字,彷彿她也只是個看熱鬧的路人甲。
最後還是孟御風看不過去,一把扯了全丟進壁爐裡。「別再看了!——越看越生氣!」
「你別擔心。」她抬起頭看他,笑嘻嘻的,「她奪不走最想要的東西,只好在財產上跟我糾纏。我才不理。」一伸手,她挽住他的肩,「公司的事交給子軒去處理。我就安安生生地待在家裡,哪裡都不去。反正……」嬌羞地一笑,聲音低下去,「我有你。」
孟御風的眼神瞬間亮起來,「洛嵐!」
「我想清楚了。」她看著他,一臉正色,「雖然這樣有些對不起子軒哥,但我……御風,我喜歡的人是你。」
一瞬間,仿若奼紫嫣紅開遍,山花絢爛滿園。
他忘情的將她擁進懷裡。
身畔良辰美景,窗外大雪漫天。
「真是感人的一幕。」清冽的聲線劃破寂靜,遽然回首,只見門口立著的兩個人,赫然是薛洛絳和景子軒。
洛絳面上難掩洋洋的得色,回首半睨著景子軒,「我說怎樣?我這個寶貝姐姐,根本就是逗著你玩呢!」
景子軒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洛絳好像意猶未盡,逕自走到沙發旁坐下,繼續挖苦洛嵐,「為了跟我搶,你欺騙子軒哥。等人和家產都到了手,立馬就玩移情別戀。薛洛嵐,手段不錯,妹妹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洛嵐被事態弄得有些發懵,但就算理虧,也忍不下洛絳這口氣。她放開孟御風,往前稍跨了一步,「子軒,你聽我說——」
「還說什麼?」眼珠一轉,薛洛絳搶白她道,「說說你怎麼跟這位孟先生出雙入對,還是打算改口說你還愛著子軒啊?」
「我……薛洛絳你別血口噴人!」
「夠了!」景子軒的一聲冷喝打斷了姐妹倆的唇槍舌劍。他倚在門框上,似是非常疲憊。半晌,才無力的抬了抬手,指著洛絳。「薛洛絳,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孩子氣、任性……完全沒想到,你竟然歹毒至此。洛嵐、洛嵐她是你姐姐啊,你怎麼能這麼算計她?」
此話一出,二人俱是一愣。洛嵐不明就裡,「子軒你說什麼?」
洛絳則是臉色大變,「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景子軒攥著拳頭,「好,那我就讓你聽明白!」一抬手,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箋紙扔在她臉上:「這是偽造文書那人的住址。這姓朱的現在應該正在跟法官大人喝茶——洛絳,你還打算解釋嗎?」
「伯父生前一直覺得在感情上虧欠了洛嵐,所以才在遺囑裡將大半財產留於她的名下。你從小嬌縱慣了,對此不滿我能理解,可你怎麼會想到要偽造你父親的遺囑?」痛心疾首的指責,他看著她,一臉的難過。「你一直跟我和洛嵐作對,我們沒有還擊,是希望你鬧夠了之後能自動收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洛絳,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不懂呢?洛嵐她可是你親姐姐!」
「你暗中跟我拼洋行生意,囤積貨物衝擊市場,傾盡全力地擠兌我,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去英國走一趟。我本以為你只是慪氣,沒想到原來你竟是為了……」目光瞟向孟御風,眼中已是壓制不住的暴怒,「洛絳,你既知道金錢萬能沒什麼東西是買不來的,怎麼就不防著點兒無恥小人見利忘義呢?」
洛絳猛然抬頭,死死盯住孟御風,「是你——」
事情到了這一步,臉皮徹底撕破。孟御風知道,自己是怎麼躲也躲不過去了,橫豎是死,他索性往前跨了一步,「對不起薛小姐,那件事情……景先生已經知道了。」
聽到這句話,剛才還神采飛揚的薛洛絳,頓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什麼事情?」整個屋子裡只有洛嵐還沒搞清楚狀況。「子軒,你們在說什麼?」
「孟御風。」景子軒抬手指了一下孟御風,悵然歎了口氣,「他是洛絳花錢雇來的。」
他根本不是什麼醫生,更不是什麼留法的才子,他只是上海一個連餬口都有些困難的三流演員,生不逢時,又不安心守著一點兒小錢過日子,便專門扮成「俊朗才子」招搖撞騙,替人解決各種「難題」。兩個月前,薛洛絳托人找上了他,給了他很大一筆錢,要他到奉天來。任務很簡單,就是在景子軒去英國的這段時間裡,接近洛嵐。
洛絳的如意算盤打得很精:有景子軒在,自己很難對付洛嵐。但如果洛嵐移情別戀,景子軒回到自己身邊,那便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事情一直沒有超出她的計算,按部就班的,洛嵐對孟御風產生了好感,她也趁機離間了景子軒。遺產官司打得如火如荼,只要坐實了洛嵐和孟御風的曖昧,逼得子軒轉頭來幫自己,那便是十拿九穩的勝算。
太可惜了,她算漏了一環。
父親說的對,任何事情都可以計算,唯獨天意人心,變數多端。
世人皆貪。孟御風既然肯為了錢接這檔生意,難免也就在景子軒的金錢攻勢面前敗下陣來。之前兩人的見面,洛絳還以為是兩個男人明刀明槍的「宣戰」,做夢都沒想到孟御風會倒戈背叛。
現在,她甚至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景子軒每一刀都砍在她七寸上,讓她掙扎不能,甚至動彈不得。洛絳徹底頹倒在沙發上,面如死灰般慘淡。
洛嵐怔了一會兒,扭頭看著孟御風。「你騙我?」似是無法置信,迅速又補一句,「你對我的好,全都是假的?!」
撲簌簌的淚水忍不住滾下面頰,孟御風虛無的抬了抬手,最終還是沒敢去給她擦。景子軒走過來把洛嵐擁在懷裡,「好了。都過去了。」
「對不起,薛小姐,請你忘了這些吧。」澀澀吐出這句,孟御風轉身離去。景子軒找上門的時候曾答應過他,只要配合他揭發了洛絳,他便不再追究他的責任,而且還會給他一大筆錢,任他遠走高飛。走過洛絳身旁的時候,孟御風回頭看了一眼,瞥見她挫敗的表情,心裡不由苦笑一下,豪門恩怨水太深,根本不是自己這等小人物該涉足的,還是趁勢早抽身,回上海去吧。
那一刻他只顧著逃離薛家,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洛嵐的表情已經崩潰。就在他離開薛家花園後不久,淒厲的呼喊響徹了大廳——
「不!求求你,別丟下我……」
11
這大概是奉天最冷的一個冬天。
有水的地方全都結了冰,呵口氣都能凍在睫毛上。莽莽蒼蒼的下著大雪,鋪天蓋地的白色,好像要將一切都淹沒。
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男子站在警察局探視廳外面的高牆底下,抬眼望著天空。黑色的禮帽遮了他大半張臉,看不清那臉上寫了怎樣的表情。
「孟先生,您可以進去了。」
他隨著穿制服的警員進去,一道道鐵門開了又閉鎖,終於坐在四面都是監視的探視廳裡。長桌對過,是略有些消瘦薛洛絳。
遺產案當然是她敗訴。在景子軒的授意下,薛洛嵐乘勝追擊告她偽造遺囑。證據確鑿,她被收監。好在,錢能通神,她也沒受太大的委屈,走個過場押幾天,便可以被保出去。
「我不需要你來可憐我。」冷冷開口,她對他很是不屑,「再說我薛洛絳也還沒落到需要你這種人可憐的地步。」
「我只是來看看你。」他搓了搓手,天氣太冷了,她只穿了單薄的棉袍,能撐得住嗎?順手解下自己的圍巾交給女監護幫她披上,許是太冷的緣故,洛絳竟然沒有反抗。
「有事嗎?」
「你姐姐病得很厲害。」他蹙了眉,不知道怎麼跟她說,「對外說是受了刺激,需要安心靜養。其實……她以前就這樣,一陣一陣的犯癔症。」
「與我何干?」冷眼一掃,她不屑地笑,「你以為我會關心她的死活嗎?我倒樂得看她死呢,她死了,家產不還是我的?」
與此同時,薛家花園二樓的臥室裡,洛嵐從睡夢中醒來,吃了鎮定藥後,終於恢復了片刻的寧靜。「我要是死了,她就如願了吧?」龐大的家業,好容易才握到她手裡的東西,最後卻又要便宜薛洛絳——哪裡嚥得下這口氣!
「子軒,我們結婚吧。」她攥住床邊的那隻手,聲音清晰而有力,「你去叫律師來,我要跟他說清楚……就算我的病好不了,就算我明天就死了,也不能讓她薛洛絳如願以償!」
景子軒勸了她一會兒,拗不過她的倔強,叫人喊了鍾律師。
洛嵐在文書上簽下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洛絳也在保釋通知單簽下了自己名字。
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間或又短暫的停息,但朔風一起,紛紛揚揚的白色就再次籠罩大地。孟御風回到住處,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上衣口袋裡裝著一張後天早上的車票。他打算離開奉天,回上海去。
剛要下樓去買點兒東西,電話鈴突然猝不及防地響起。
是吳媽。
語無倫次的詢問,結結巴巴的話,「我家小姐有沒有到您那兒去?」
「沒有啊。」孟御風看了一下表,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自從事情被景子軒揭破之後,他跟薛洛嵐就再也沒了聯繫,好端端的,她怎麼會來他這裡?
「孟先生,」吳媽聲音裡帶著哭腔,「要是見到我家小姐,您一定留住她,我們馬上就趕到——」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喂?喂!」
電話斷了。
一刻鐘後,薛家的人找上門來。幾番確認薛洛嵐真的不在這裡,吳媽失態地坐在椅子上大哭起來。斷續的嗚咽裡孟御風終於弄明白,原來,自從那次跟洛絳攤牌,自己一走了之之後,她的舊病就又發了——且一次比一次更重。癲狂起來,誰都控制不住她。清醒的時候,她攥著景子軒的手,說要跟他結婚,發起狂來卻又叫著孟御風的名字,口口聲聲要去找他。今天晚飯後,洛嵐不知道又受了什麼刺激,滿口都是胡話,非要鬧著來見孟御風。景子軒剛好不在家,吳媽和下人們攔不住她,眼睜睜看她奪了方向盤,把司機推下車,自己開著揚長而去了。
吳媽一面派人追,一面趕緊給孟御風打電話。
一聽這話,孟御風急了。「那還不趕緊找啊!她正發作著,說是要來我這兒,指不定把車開到哪兒去了呢!趕緊多加人手,大街小巷的去找!奉天雖大,車子總是有限的,找不到人,難道還找不到車嗎?」
兵荒馬亂的當口上,沒有人想到,他的這句話,最後竟然會一語成讖。
車子很快被找到了。
河面已經上結了冰,生生被硬砸出個大洞來,遠遠看著,非常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