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央 第3章  (3)
    第1卷(3)

    她們不是同母所生。洛嵐的母親是薛明安的正室,鄉下父母給明媒正娶的妻,而洛絳的母親,則是薛明安獨自闖蕩津城時認識的紅顏知己——二太太做過他的女秘書,兩人相知相惜,情意甚篤,便在奉天城舉行了西式的婚禮。薛家二老在世時,不許薛明安休妻,洛嵐的母親便一直待在河北鄉下侍奉公婆。等到二老辭世,沒人來約束他時,洛嵐已經六歲了。到底要擔著一份道義,功成名就的薛明安將洛嵐母女接到了奉天,卻很少跟她們一起居住。薛家花園只是個華麗的擺設,他在別處另有公館,二太太和洛絳,才是他心心唸唸的妻女。

    洋大夫囑咐孟御風要給洛嵐打開心結,他試探著去問,果然漸漸察覺了問題所在——生活在母親淚水和父親疏離的雙重壓抑下,洛嵐從小就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她知道父親不愛自己,他心裡只有異母妹妹洛絳……有幾年,兩邊的關係還算不錯。父親偶爾也會帶上她一起出去。每當這個時候,洛嵐都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打從心裡甜蜜。可是每次懷揣憧憬的坐進父親車裡,總會發現,另一邊車窗下,偎在父親身旁的,是洛絳。

    每當父親望著洛絳的時候,洛嵐就會覺得,自己看不到一點希望。

    爹永遠不會用看洛絳那樣的目光看著她……娘總是說,只要聽話,爹就高興。為了爭取到爹的目光,她拚命的努力,努力讓自己優秀,努力讓所有人都誇獎自己。可卻是徒勞的。她和洛絳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她努力比她考更好的名次,考完拿了獎狀回來,父親果真非常高興,他帶她們倆出去慶祝,在飯桌上當著二媽的面誇獎她,給她鼓勵,可一轉身,輕斥洛絳不用功的語氣裡,飽含的還是寵溺……

    越長大,越絕望。

    洛嵐漸漸懂得,自己在父親心裡有一席之地,而洛絳,她幾乎霸佔著他的整個心。對於她來說,父親零星給予的關懷無異於是天賜的恩寵,要捧在手心裡,小心翼翼。她從來不敢想像,原來當女兒的做錯了事後還能跟父親撒嬌,坐在爹的膝上撓他胳肢窩。可是洛絳可以。生氣了,她還敢當著他的面摔杯子,他忙起來忘了給她過生日的事,她就把整個蛋糕都掀在地上。

    往事說到最後,洛嵐把頭埋在肘窩裡哭。

    「母親死的那個秋天,是我跑到二媽家裡把父親叫回來的……第一次,他伸手抱了我。像抱洛絳那樣,緊緊把我摟在懷裡。我哭得很凶,卻不是傷心,而是高興……」

    她的幸福並不持久。母親下葬之後,父親只陪了她半個晚上——半夜裡,薛公館的管家來叩門,報說二小姐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了腿。父親想都不想,披上衣服就往外衝,洛嵐不知自己從哪兒生出來的勇氣,一把拉住爹的衣角,囁喏著,求他留下來。

    他看她的眼神……那是她一生都沒法抹去的痛。帶著譴責,帶著怒氣,甚至還有依稀的厭惡和疏離。在他看來,她要求自己留下陪她的舉動完全是在無理取鬧,她根本不顧妹妹的死活。那一刻,薛明安心裡只牽掛著洛絳,完全忽略了她,洛嵐,是何等的無助和害怕。

    洛嵐第一次有所堅持,她流著淚,蜷在地上苦苦哀求父親留下。

    可他還是走了。狠狠的一把推開她,迅速鑽進黑色的汽車,然後汽車隱入夜幕,再也看不見了……只丟下她自己,孤零零站在深不見底的暗夜裡,望著空蕩的大宅,驚懼的,只剩下一個軀殼。

    那是深秋初冬的天,從下午開始就一直下著冰冷的雨,到了後半夜,雨裡更是夾雜著雪碴。她穿著白緞睡袍站在門廊下,風呼呼的吹,吹乾了臉上的淚。冷意滲到骨頭裡去。無邊的黑暗將她徹底淹沒。

    洛嵐最終選擇走回自己的房間,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哭到天亮,流乾最後一滴淚,爹也不會回來了。

    她所期盼的一切,從此徹底失去,再也不會回來。

    瞭解了始末之後,孟御風開始理解洛絳的心有不甘和洛嵐的性情大變。

    前者歷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然很難容忍父親將家業留給姐姐的決定,就連洛嵐也說,「洛絳才是他的心頭肉」。而洛嵐呢,十五歲那年冬天徹底的絕望之後,她不再對父親有任何的企求。沉默寡言的她表面上仍是那個端莊的大家閨秀,可心裡卻已然生出了一雙叛逆的翅膀。兩年後,她從女中畢業,沒有聽從父親的安排留在國內,而是自作主張遠渡重洋……這一去便是五年,若不是薛明安病重,恐怕她根本不會想起來回國。

    可她回來了。回到奉天,回到父親身邊,少不得,又要再遇見洛絳。父親病床前匆促的擦肩,她來,她去。眼角眉梢,是淡漠如陌生人的客套。

    命中注定,這對姊妹……終究要逢上更大的劫難,也終究,要有一戰。

    洛嵐變了,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姑娘。時光的洗禮讓她變得張揚。如果說長大後慢慢沉穩下來的洛絳像是被光陰雕琢過的璞玉,那洛嵐就是飽受了磨礪的劍鋒,伏在匣中錚錚清鳴,等待著寒光出鞘的時機。

    她很快便尋到了機會。

    年輕有為的景子軒是父親的得力愛將,也是洛絳青梅竹馬的戀人。迎接她回國的舞會上,她第一次見到他,瞬間便已拿定了主意。一曲跳罷,洛嵐已然挽住了景子軒的肩膀,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她,她只圖這一時的快意。觥籌交錯的間隙,洛絳眼裡的痛意讓她沒由來的欣喜,某個陰暗的念頭漸漸開始明晰,原來,長久以來,她最想要的東西,不過是這樣一種惡狠狠的快意。

    說這些話時,薛洛嵐和孟御風正在去碼頭的車上。她看著窗外,不無感慨的歎息,「我不想重述那些過程……心機用盡,她和我,都是不遺餘力。總之,結果令人滿意。我贏了。」

    從小到大,第一次,她贏了洛絳。景子軒最終選擇了她,而不是她。

    於是也難怪,洛絳恨她。

    孟御風倚在玻璃窗上歎了口氣,薛洛嵐的心病好的差不多了,對自己也真的掏心掏肺當成了知己,甚至,她有些明顯的喜歡自己……「你愛他嗎?」突如其來的一問,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卻還是又補了一句,「你愛景子軒?」

    「說實話,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快,彷彿沒有半點兒遲疑。「我不知道是否愛他……他是個非常理想的對象,年輕,英俊,才華橫溢,敢作敢為。可是我從沒想過……」從沒想過去問一問自己的心。洛嵐有一瞬時的惶惑,電車噹噹的從旁邊滑過,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她把肩膀倚在車門上,透過玻璃看外面艷陽高照的天空。

    光線刺眼。

    景子軒是個非常理想的對象,為了搶到他,她跟洛絳來回鬥過無數次法,相互的仇視在敵對中升級。甚至……為了盡可能的跟他在一起,她沒有在父親臨終前最後的日子裡守在病床前。洛絳在醫院裡忙碌的時候,她見縫插針的與景子軒打得火熱。可是,從始至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她喜歡他,她知道他跟別人不一樣,但歸根結底,初衷,只是搶奪和佔有。

    「報復為先機,搶奪為目的。」她回過頭去,認真的看著孟御風,「這樣的感情……能算是愛嗎?」

    孟御風攤了攤手。「我也不知道。」稍微一頓,順勢鼓起勇氣,他把那句話說了出來:「但我以為我對你的感覺,是。」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洛嵐被他盯得有些失神,「可是我不確定……」

    「沒關係,我可以等。——等你確定你的心,等你做出最後的選擇。洛嵐,請答應我,無論你接不接受我的愛,都像以前一樣,把我當做你最好的朋友,好嗎?」

    他說的太過誠懇,誠懇到讓她沒有辦法去懷疑。她伸過手來,手心搭在他手背上,一字一句,「也許,對我來說,你是個意外……太美好的意外。」

    車子穩穩停在碼頭。司機下了車,她卻仍舊拉著他不放,「孟先生。我很抱歉。」再抬起眼的時候,盈盈,似是有淚打濕了眼眶。「我做不到,我不能把好容易搶到手的東西再拱手還回去……」

    到底,她還是撒不開手。她也明白,洛絳一直虎視眈眈,只要她一放棄,景子軒便會回到她身邊去。不!那絕不是她樂意看到的結局!

    「對不起。」她說著,推門就要下車。孟御風猛然用力,一把把她拉在了懷裡。「可是我愛你。」

    她半躺在他懷裡,且驚且疑地抬起臉來。心跳彷如鹿撞,怦怦地響。他愛她,他愛……

    她試著去握住那一線溫暖,可下一秒,他放開了手。

    「下車吧。」

    「洛嵐,我會等你。」

    很顯然,景公子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孟御風和洛嵐才剛下車,景子軒銳利的目光已然看透他和她的關係。卻仍大度地伸出手去:「在下景子軒,請問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鄙姓孟,孟御風。」

    雙手輕輕一握,各自都保持十足的紳士風格,但彼此心裡都很清楚:角力,從相遇的這一刻起,就開始了。

    接下來的日子,波瀾不驚。

    孟御風想,自己可能是低估了景子軒。他是只太過老道的狐狸,深深懂得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自己仍舊每日出入薛家花園,景子軒則忙著打理洋行的生意。偶爾在洛嵐那裡碰上他一次,言談舉止都是十分的客氣。未婚妻與別人過從甚密這檔事兒,在他眼裡好像根本就無所謂。景子軒完全沒有醋意。至少臉上沒有。

    洛嵐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坦蕩而大度,沒有那麼多腹誹的心機,要不然薛明安也看不上他,收羅到手下親自栽培。

    孟御風聽了,只是笑笑。洛嵐的病有一陣沒犯了,整個人也變得更開朗了——是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真正的開朗。她很少在家裡招呼舞會了,不過晚上還照例要去舞場的。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屋子裡讀讀書。天氣越來越冷,連著下了幾場雨,一場比一場寒氣逼人。已經是十二月中旬的天氣,最常綠的籐蔓也泛了黃,薛家花園的牆上到處都是枯枝敗葉,她也不喊園丁摘去,只任由它們在那裡。說是,看得便是這蕭索景象。

    洛嵐和孟御風都不知道,此時此刻,薛洛絳正纏著景子軒。

    她一直都待在奉天,雖未得到家產,但總有花不完錢。各種應酬的場面,只要想去,很容易就能碰上他——觥籌交錯的間隙,樂隊奏出纏綿的舞曲,洛絳踱到他身邊,輕啜一杯紅酒,眼神一漾,手臂便勾了過去。

    「請我跳支舞吧。」

    「洛絳!」景子軒掙了一下,未果。她像水蛇一樣貼在他身上,「你不是小孩子了,別這麼任性,要是被人看見……」

    「被人看見又怎樣?」她翻個白眼,佯裝有三四分醉意,說話肆無忌憚,「我們一直都是這樣,難道你害怕被人看?」

    「以前是以前,現在我和你姐姐……」

    「少跟我提她!你以為她心裡真有你嗎?無非是為了和我爭!哼,她以為她能爭得過我?別做夢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哈!」洛絳貼近他耳邊,慢慢吐出那個秘密,「父親的遺囑裡,根本就沒有把財產留給她!」

    「別開這種玩笑!我知道,薛先生把公司給了洛嵐,你心裡不平衡……洛絳,聽我一句勸,不要鬧了好嗎?」

    「鬧?景子軒,我告訴你,我比任何時候都認真。——我手上有父親的另一張遺囑,隨時可以提起訴訟。這場官司一旦開打,你覺得薛洛嵐能有幾分勝算?」

    他愕然。「這不可能。」

    洛絳話鋒突然一轉,「沒有什麼不可能。我只想說,你對我親愛的姐姐瞭解實在太少了。你還不知道吧,你去英國才兩個月,洛嵐就跟三四個公子哥傳出了桃色新聞。還有個什麼醫生,因為舞跳的好,都快成入幕之賓了……」

    赤裸裸的挑撥!景子軒忍無可忍地推開她,一臉不悅,「你真的喝醉了。」

    「你當我胡說?」洛絳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那你不妨去查查,看最近這段時間,這個姓孟的有多少次半夜三更去見我那冰清玉潔的好姐姐……」翩然轉身,舞裙在身後劃開優雅的弧線,她消匿在人群深處,只留下景子軒一個人,咀嚼著她丟下的那句話,怔怔發愣。

    10

    「小姐。」偌大的玻璃窗前,纖細背影正望著窗外紛紛飄落的第一場白雪。白仲簡走近些,怕打擾她雅興似的,輕聲說道:「昨天晚上,景子軒見過孟先生了。」

    「哦?」

    「看樣子計劃一切順利。」白仲簡嘴角忍不住彎起笑意,忙碌了幾個月佈局,現在終於到了收網的時機,「法庭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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