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2)
只要他得到薛洛嵐的心,薛洛絳就能得到她最想要的東西——雖然父親死後,她得到了一大筆錢,但是產業,薛家所有的產業,公司,洋行,那些真正可以成為聚寶盆搖錢樹的東西,統統歸在姐姐名下。憑什麼?只因她是正妻嫡出,而自己只是個外室的女兒嗎?她不服,她才是爹的掌上明珠,她才是爹一手教大、寄予厚望的接班人選。她嚥不下這口氣,她覺得自己有權把應得的東西搶回來。
孟御風抬起頭,嘲諷的笑起來。牆上鏡子裡映出一張年輕而俊朗的臉,他對著鏡子摸了摸下巴。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話說得一點都不錯。哪怕薛家指縫裡漏下的都夠別人吃一生,哪怕一小部分遺產已經足夠薛洛絳花用不盡……也仍是要爭,要奪。沒人會嫌錢多,再說,姊妹角力絞殺的理由,也絕不止是為了錢這一個。
恩怨,由來已久。
他洗了把臉,躺到床上去。豪門恩怨暫且拋諸腦後。薛家姐妹的事情,留到明天再說。說到底,他只是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僱員,兢兢業業忙了一天,也累了,他要好好歇歇。
事與願違。老天偏不讓他好睡。朦朧剛睡過去半個小時,急促的電話鈴聲便響徹了暗夜。孟御風睡眼惺忪的披衣起來,剛拿起電話「喂」了一聲,便被那頭傳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
聽筒裡又哭又叫,是薛洛嵐,「你來,你快來!」她扯著嗓子喊,像是受了驚嚇,又似乎喝醉了酒,語無倫次的說著話,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只是不停在喊,讓他趕快到她那裡去。
孟御風一時有些無措,想回絕,又不能說不管她,安撫了幾句,問清楚她是不是在家,便扣下電話匆匆出了門。
一日之內兩至薛家花園,迎他進去的仍是白天那位吳媽。孟御風剛踏進大門就有些犯傻:下人們像如臨大敵般緊張,走廊裡砸了滿地的東西,包括他白天見過的一隻青瓷花瓶——薛洛嵐穿著一襲雪白的舞裙,赤著腳蜷縮在客廳的貴妃塌上,手裡緊緊抓著個蘇繡的靠墊,不住的瑟瑟發抖。
他走過去,試探著叫她,「密斯薛?薛小姐?」
叫了幾聲都不應,環顧四周,僕人們面面相覷,個個都有難色。吳媽進來,見小姐暫時不再發作,趕緊打發人收拾乾淨了地上的殘骸,然後掩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燈火煌煌。吊燈壁燈檯燈燈火通明,映照得屋裡雪一般亮。他想安撫她冷靜下來,便試探著去關桌上的燈,卻被她尖叫著制止:「不!不要關燈!」
薛洛嵐猛然抬起臉來,此刻濃妝褪去,素白的面龐上沒有半點兒血色。她陷在沙發裡,只伸出一隻手,像是溺水的孩子期待拯救,哀哀的給他一個召喚的示意。孟御風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密斯薛,你怎麼了?」
「我害怕。」她把他的手臂拽到懷裡,目光迷離,聲音壓得極低,像受傷的小獸,「下雨,打雷了。外面好冷。我不敢出去……屋子裡黑,又黑又靜。我害怕極了……」
「不用怕。」他試探著把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你看,我在這裡。還有吳媽。這裡有那麼多人呢……燈都開著,屋裡一點都不黑,外面雨也停了,好了好了,沒事了……」
真是沒想到,叱吒風雲的薛大小姐竟然會怕打雷。他心裡有些發笑,面上卻半點都沒敢露出來,只是細心的寬慰。薛洛嵐卻又無端的暴躁起來,「雨停了、雨停了會下雪!會更冷的!」還沒等孟御風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她已經一把抱住了他,「別、別丟下我一個人……太黑了,太冷,我怕……」
「求求你,別丟下我……」
他恍然明白過來,她只是在發癔症,神志根本不清醒。她似是把自己當做了另外的一個人,救命稻草般死死的抓住。想了想,他沒多話,只輕輕拍打著她的肩,順著她的話哄,「你放心,沒有人會丟下你的。你看,我不是在這兒嗎?」
薛洛嵐抬起頭來,像是不認識他似的,盯著看了很久。終於放心,慢慢浮出個笑容來,側身伏在他懷裡,安靜了下去。
一直鬧到凌晨三點鐘,吳媽連哄帶騙,總算是把洛嵐送回了房間。哄著她睡下,一轉身,正對上孟御風若有所思的雙眼,「你家小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吳媽瞟了一眼身後,似是不放心,悄然引他下樓去了書房。「老爺去世後,犯過一次。」閉上門,吞吞吐吐了半晌,吳媽最終還是決定和盤托出,「第一次是暈厥,然後大鬧。請了個中醫,說是哀痛過度,養養就好。可之後的半年,也不知道怎麼了,連著犯了好幾回。」每回都是歇斯底里的大鬧,尖叫著摔砸東西,喊著家裡的傭人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
就這樣,仍還叫嚷怕黑。
怕黑,怕冷,怕被人拋下……孟御風心裡大概有數了。「以前都是怎麼處理的?」
「以前都是景先生來處理……」景子軒和薛家的淵源,奉天城裡沒幾個人不知道。看見吳媽尷尬的神情,孟御風聳聳肩,表示瞭然。吳媽便繼續說了下去,「景先生去英國之前,特地托租界裡的一個德國大夫給小姐開過藥,每天吃了睡覺,狀況好了很多。」那洋大夫說,小姐是精神受過刺激。只要留神別讓她生氣,不刺激到她,就沒事。開的那些藥片確實也見效,吃了一陣,病沒再犯。吳媽以為真是治好了,背地裡還去廟裡謝了菩薩。可沒想到,一個不小心,又刺激了她。
「那藥還有嗎?拿來我看一眼。」孟御風對外公開的身份是醫生,吳媽不疑有他,折身去取了來。孟御風接過來,對著燈看了一眼,琥珀色玻璃瓶裡只剩下不多的幾顆白色藥片,他看了看上面標的洋文,搖了搖頭。「明天醒來要是沒事,就先停掉,不要給她吃了,這種藥雖然好,但也只能壓制一時,是治標不治本的。」
「可是小姐的病……」
「我會想辦法托朋友弄更好的特效藥,這個你儘管放心。」孟御風想了想,把那藥瓶還給吳媽,「還有,如果她醒後不記得今天晚上的事,別告訴她我來過。」
「好。」
座鐘當當打過四下,他極其睏倦的打了個哈欠,起身跟吳媽告辭。「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麼事,您可以打電話叫我。」
「多謝孟先生。」
「不客氣。再會。」
再次見到薛洛絳時,孟御風頗有些意外。
原本是約見一位洋行經理,做例行的拜訪,可沒想到,寫字桌後悠然轉過頭來的人,竟有一張他無比熟悉的面孔——薛洛絳穿了一身男裝,西服革履,看起來竟很有幾分英姿颯爽的味道。完全不再是第一次見面時候的優雅美人。
孟御風忍不住一笑,「你們姐妹倆,性格雖有差異,卻都是千面佳人,時時刻刻的與眾不同。」
洛嵐也是如此,初見時像狂野怒放的紅玫瑰,脆弱時卻又變成了需要人撫慰的茉莉花,紅衣的她身上總有幾分跋扈的張揚,而一旦換做家常裝扮,頓時又像鄰家少女般可親。薛家這對姊妹,真叫人有幾分捉摸不透。
聽見他這樣說,薛洛絳不以為然的挑了下眉。翩然在他面前坐下,淡定開口,「實在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我必須得見你。」
「怎麼?」
「說好的,一個月的期限。只剩三天了。」她敲了敲桌上的日曆,瞥他一眼,眼風中隱隱有些不悅,「我想知道,你跟我姐姐進展的如何?」
「應該說還算順利吧。」他摸了下下巴,正色起來,跟自己的僱主匯報工作:
薛洛嵐清醒過來後,到底還是問了吳媽。吳媽見她對前夜的事有印象,不好再隱瞞,便轉述了孟御風說過的話。洛嵐畢竟是個淑女,一方面對他心生感激,另一方面又覺得不好意思。轉念想起他的體貼和溫存來,更覺得孟御風是個難得的紳士。
原本她只當他是普通的過客,與那些大獻慇勤的男人一樣,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但經此一事,頓生的好感讓她主動對他熱絡起來。照例,週三下午才是孟御風給她上課的時間,她卻一大早便打去電話,請他務必早些來府,說是要請他共進午餐。
孟御風本就伺機而動,斷不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如約而去,卻並不急功近利,仍是像往常一般若即若離。薛洛嵐與他聊得投機,不由就把話引到了自己的病上——顯見的是拿他當自家人看了,完全不做隱瞞。於是他也就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坦言德國醫生開的鎮定劑對她幫助不大,還是應該求助專門的精神科醫生——
這樣一說,薛洛嵐犯了難。
出身豪門的女子,總要顧及幾分顏面,名流圈子本就不大,要是她去看醫生,哪怕瞞得再嚴,也隨時會走漏風聲,招人話柄。
於是他便趁機出主意,主動提出幫她排憂解難:「我本身就是醫生,雖然內科跟精神科差得遠,但總還是有異曲同工的地方——你既然不方便,那不妨由我出面,把你的情形說給大夫聽。這種病,治療多半要靠調養,如何來去……大夫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依樣畫葫蘆就是了。」
洛嵐一聽,大為感激。一則他是她的朋友兼舞蹈教練,兩人即使來往過密也不會有人懷疑,二則他是醫生,就算有人察覺到蛛絲馬跡,也容易遮掩。加上那夜的事情之後,她對孟御風懵懂的生出了一些信任和好感……稍一思索,便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提議。
此後孟御風天天往來於醫院和薛家,一週三次的舞蹈課改成了天天授業,薛洛嵐的女友們開始調笑,說她名為學舞,實則熱戀,她聽見,只抬頭沖孟御風笑笑,也不去解釋——
「我想,這應該是比預想更為順利的情況。」孟御風簡單扼要地講完,抬頭看著薛洛絳,「令姐目前對在下非常信任,這是個很好的訊號。」
「但還是太慢了。」薛洛絳蹙著眉,不知想些什麼。「信任、好感和愛上,是兩個概念。我要的,是她完全的愛上你,肯嫁給你——」
而不是像這樣,單純的信任和友誼,摻雜著曖昧不清的男女關係。
「我能問一句為什麼嗎?」這是他憋了許久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令姐愛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越想越覺得詫異,薛洛絳圖的是遺產,卻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設計自己去勾引洛嵐,難道說,遺產和她的婚事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薛洛絳看著他,半晌,才幽幽道,「因為……景子軒。只要子軒哥不幫她,只要她能嫁給別人,無論是嫁給誰……我都有法子得到遺產,你明白嗎?」
說起景子軒的時候,洛絳目光裡流露出淺淡的深情,這讓孟御風心裡沒由來的一痛。
原來,如此。
同樣的表情,他也在曾洛嵐臉上看到過。這對向來不睦的姊妹花,不但共享著同一筆財富,還迷戀著……同一個男人。難怪要這樣不遺餘力的相互絞殺。
洛嵐曾坦言,她恨她。
那是之前,在薛家花園,他按照醫生的吩咐,陪她散步,喝下午茶,翻閱舊相冊……影集裡偶然的一張,他有短暫的失神,脫口問出:「咦,原來你有兄弟?」
那照片是在馬場拍攝的,一身學生服的洛嵐坐在父親身旁,抬眼望著鏡頭,一臉的端莊嫻靜。而在他們身後,穿著騎馬服的少年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漫搭在父親肩上,微微側臉,似在微笑。帽子的陰影遮住了少年的臉,孟御風看不清他的長相,於是暗暗猜測,這人是不是薛家的公子?
洛嵐的答覆令他吃驚。
「那是我父親的另一個女兒。」
她說的是「父親的另一個女兒」,而不是「妹妹」。這讓孟御風愣了一下,半晌才回過味兒來。
抬頭看一眼面前的洛絳,孟御風玩味的一笑,「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再看現在的這身……其實也不算特別意外了。」薛洛絳把手支在桌上,托著下巴,一臉捉摸不透的神情:「真沒想到她還會留著那張照片……」
「本來是要撕掉的,」這姐倆還真有點讓人撓頭,「她說那是漏網之魚。」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敘述洛嵐對他說過的話,她的那些怨恨和委屈——也許不必說,洛絳心裡早如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