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1)
冰藍蝶翼忽地一閃,碎鑽流蘇於耳畔漾開一抹溫柔的弧線。卡座裡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優雅地回過頭來,嫣然一盼間,美目中波光流轉。座位後面蔥蘢的絹花遮住了她半張臉,遙遙看去,只見身後牆上,人魚公主半跪著托起盞橘黃色的燈,朦朧光暈下,女子面容靜美,一如吧檯留聲機裡正在吟唱的那朵月夜白玫瑰。
孟御風忙趕了兩步迎上去,貿然伸出了右手,卻又覺得有些唐突。習慣性地聳一下肩,「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不礙事。」落落大方地伸手,纖弱無骨地一握,女子淺笑,優雅地躬身請他就座,「我習慣早到五分鐘等人,並不是孟先生來遲了。」
他怔了有半秒鐘。傳統閨秀的氣質裡,竟還裹著一絲西洋淑女做派。聳肩笑了笑,心裡多少生出一點兒刮目相看的意思。孟御風伸手從文件包裡拿出記事簿,輕佻了一下眉毛,「那麼,我們開始吧。」多年的職業素養早讓他習慣了直接切入正題,就像咖啡裡永遠不加糖一樣,他不允許自己在工作上有半點的磨蹭和遲疑,哪怕,對面的女子是這麼的……溫婉美麗。
她似乎並不著急,只信口問他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年齡,家世,在哪裡讀書。其實這些事白先生已經在電話裡問的很清楚,但既然她問起了,他也只得再答一遍。好在,跟這樣溫婉的女子交談,即使是說廢話,心裡也總還是愉悅的。
寒暄了半晌,她輕啜一口茶,從攢珠坤包裡摸出只小小的信封推到他面前去。
米色的信封很薄,而且並沒有封口。孟御風會意,拿起來打開——是張舊照片。看黯黃的程度,大概是十餘年前的東西。照片背面的時間很快驗證了他的猜測。那是一座洋房的花園,鞦韆架下端坐著一位少女,她望著鏡頭,微微抿著嘴,臉上是一抹清淡的笑容。月牙般彎成一線的烏黑劉海下,是與眼前女子略有幾分神似的眉眼。
他有些意外。「是你?」他接過無數單生意,稀奇古怪的事情見過不少,但還是頭一次碰上目標就是委託人自己。
女子的回答很快便否定了他的猜想:「不,是我姐姐。」
孟御風「哦」了一聲,似是有些瞭然。金髮碧眼的女侍端著銀質茶盤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另一個頗具厚度的信封被推到他面前來。「這是預付的部分。我請孟先生來的目的,想必白先生在電話裡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事成之後,另有重謝。」
他看了看那信封,沒推辭,「薛小姐您客氣。」
「那麼,萬事拜託。」翩然起身,米白色的開司米披肩輕輕滑下肩膀,恍若飛越天際的一片鶴羽。他目送她出去,聽著門上銅鈴丁零一響,那道優雅的背影隱匿在玻璃門後,很快便不見了蹤跡。
只留下一縷薰風,停在鼻尖上,散發著淡淡的玉蘭香氣。
孟御風走進薛家花園後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房子有些舊了。
這棟租界裡的西式建築其實還很年輕,也仍是富麗的,台階轉角處和露台的雕花欄杆上,處處都是含蓄不張揚的堂皇。但那些蒼老的氣息,卻沿著磚縫,從骨子裡一點點透出來,像是籐蔓,爬滿了牆。花牆上遍佈著常青的植物,陰鬱的綠,在瑟瑟秋風裡洇開一大片深濃的顏色,看得人心裡蕭索。更有一些花籐,早已經將不安分的觸手伸到了窗子裡去。
有風沙沙吹過,每一片綠葉底下,似乎都藏著不甘的歎息和無盡的寂寞。
因是初次造訪,下人進去通報,他站在過道裡等著。雖然是白天,但門廊下還是有些昏暗。頭頂上搖曳著一盞黃色的燈,朦朧的照亮腳下一小片地,影子在腳下蜷縮成烏黑的一團。身後大門洞開著,呼呼的秋風灌進來,吹得那盞燈直晃。影子也便跟著瑟瑟起來。
「先生,請跟我來。」女管家吳媽的鬢角已經染了白霜,眼神卻很清亮,態度也極溫和,「小姐等候多時了。」
走進去才知,裡面別有洞天。
西式的廳堂,沙發後面卻掛了幾幅明代的立卷。桌上的青瓷花瓶似乎也是古董,此刻正插著一大把血紅的玫瑰花。拐過迴廊,隱隱開始有笙歌和喧鬧。年輕男女的調笑聲絞在嘀嘀噠噠的舞曲裡,逗開一波一波的聲浪,像鵝毛搔在人心上。長廊盡頭,吳媽推開一扇大門,躬身側立一旁。屋裡的情形展露在他眼前,豁然開朗。
看樣子以前是個花廳,一邊連著房間,一邊有落地的陽台通到外面。不過現在,偌大的廳堂已經被改造成了舞池,幾對衣冠楚楚的男女摟在一起,舞得正酣。有英俊的男子立在留聲機旁,高談闊論地與人爭辯,而另一邊,一襲紅衣的薛洛嵐正側倚在貴妃榻上跟幾個女孩子聊天。
孟御風一腳踏進去,頷首致意跟她打了個招呼。薛洛嵐似是很高興,忙放下手裡的酒杯,起身招呼他,「來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說過的孟先生。我的舞蹈教練。——留法的大才子,舞跳得沒的說!」
樂聲消匿下去,眾人紛紛圍上來,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你來我往間,孟御風抽個空隙扭頭去看洛嵐,卻見她並沒有關注自己,而是挽著另一位男子的手相談甚歡,也不知道聽見什麼笑話,竟忍不住笑著倚在了那人肩上。
冷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孟御風很快便發覺,雖然幾乎每個人都有女伴,但屋子裡所有的異性都在圍著她轉。
他並不意外,或者應該說……這也算理所當然。
薛洛嵐乃是眼下奉天城裡最炙手可熱的名媛。年輕,漂亮,受過良好的教育,性格開朗,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筆令人咋舌的遺產——去年冬天,津城首富薛明安死在了英國人開的醫院裡。薛明安沒有兒子,近乎天文數字的龐大的家產全都歸在了薛洛嵐名下,其中包括他一手打造船業的公司,還有往來歐洲貿易的洋行。
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不受追捧?也怨不得那些大獻慇勤的公子哥圍著她團團轉。——孟御風自嘲的笑了一下,自己不也是一樣的嗎?打聽到這位薛小姐是個狂熱的舞蹈愛好者,便苦苦在她常去的舞場裡守了十來天,終於尋到個跟她搭訕的機會……
一晃神的工夫,歌聲又起。孟御風陪一位銀行家的寶貝女兒跳了一曲,又跟幾個人客套了些廢話,終於憋不住氣悶,抽身踱出去,半倚在落地窗外的花架上,點了根煙。
裊裊的煙霧散在指尖。身後傳來熹微的響動,他沒有回頭。人未到,玫瑰的香氣已然襲來。「你好像不太高興?」薛洛嵐走到他面前,撿張籐椅坐下,「怎麼啦?是嫌我招待不周,冷落了客人嗎?」
「我以為,只有你跟我兩個。」他毫不掩飾自己聲音裡的不悅,聳聳肩膀,坦率直言,「我以為舞蹈教練這個工作,是……一對一的。」目光落處,似有幾分深情的眷戀,卻又帶著顯而易見的譴責。
那天在舞場裡,他終於找到機會,請她跳了一曲。兩人一見如故。薛洛嵐很興奮,還沒出舞池便對他坦言:這幾年也算是殺遍舞池無敵手了,不想今兒竟然遇到更強的高人!一來二去混熟了,她索性邀請他來做自己的私人教練,報酬開的很豐厚。「你只當是個兼差,帶著我玩。」她這樣說。
他沒拒絕,卻不肯要她的報酬。理由倒也簡單,「一則我不缺那份錢,二則咱們是朋友,三則,就像你說的,我全當是陪你玩。」
薛洛嵐愣了一下,笑了笑,沒再堅持。這些年,她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對自己大獻慇勤的男人,對於他們寵溺、呵護和好意,她早已經習慣。於是約好了,每週三節課,週六、週日、週三,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可是沒想到——確切說是他沒想到,第一次上門教課,就碰見這樣熱鬧的場面。
「習慣了就好。」薛洛嵐懶洋洋地欠了欠身子,從盒子裡拈了根煙。滿頭波浪長髮隨意披在肩上,紅色的舞衣襯得人分外嬌艷,「我就是喜歡熱鬧,只要醒著,一時一刻都不能閒。晚上照例是要去舞場的。下午沒事,就在家裡招待招待朋友。」火光「啪」地一閃,她也點上了煙,「除了睡覺的時候,我不希望有片刻的安靜。寂靜和沉悶會讓我發狂。你要知道,這麼大一座宅子——」她伸手指了指四周,眼神忽然飄得很遠,「一旦沉寂下來,人會受不了的。」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薛洛嵐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底波光一閃,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生命荒蕪漫長,正該及時行樂。」側頭望著他,俏皮的笑笑,「你說對嗎?」
孟御風寵溺的看著她,不置可否。很明顯,她活在無比喧囂的熱鬧裡,卻怎麼也掩不掉刻骨的寂寞。拂去不悅,打起精神,他抬腕看了下表,「好吧,這堂課已經耗掉快一個小時了。親愛的學生,密斯薛,我們該開始上課了。」說著,丟開手裡的煙蒂,優雅的做出一個紳士邀舞的手勢。
薛洛嵐被他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手把煙扔進花盆,起身把手搭在他掌心裡。「好啊,咱們就讓他們開開眼界,看看什麼叫珠聯璧合!」
兩人攜手回到屋裡,留聲機裡很快便換上了更加歡暢的樂聲,噠噠的鼓點敲打著窗欞,窗外是一方漸漸昏沉的天空,舞興正酣之際,屋子裡的人誰也沒注意到,烏雲已經壓了上來,眼看便要落雨。
從薛公館出來,孟御風照例去了青鳥咖啡館。最角落的卡座裡,黑色外套的男子已等候多時。偌大的牛皮紙袋裡裝著他搜羅來的各種資料,孟御風接過來,匆匆翻了一遍,順手便收進了自己隨身的皮包裡。
「她對你似乎並不十分感興趣。」黑衣的人正是跟他在電話裡聯絡的白先生,相對孟御風的淡定,他顯得很焦急,「小姐非常關注此事的進展,你要知道,我們有太多時間……」
薛洛絳只給了他一個月時間,現在,這一個月已經過去了一多半。白仲簡不由的有些擔心,這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真能完成小姐交代的事嗎?
「事緩則圓。」微微皺了下眉,孟御風丟一個不以為然的神情給他,「轉告你家小姐,請務必信任在下的專業素養。靜觀其變。」
「好吧。」白仲簡拿他沒辦法,只得悻悻讓步,「希望盡快聽到你的好消息。」
「嗯。以後,盡量少見面吧。」
「好,老規矩,有事我會打給你。」
孟御風點點頭,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飲而盡,拎起皮包轉身便出了門。外面還在落著小雨,淅淅瀝瀝的雨珠,不疾不徐。偶爾有碩大的一顆從樹葉上掉下,落進脖頸裡,瞬間便激起徹骨的寒意。滿地都是枯黃的敗葉,下雨天沒人掃,全都漚在雨水裡,散出一種古怪的苦澀香氣。快走到住處的時候,他站在巷口的路燈底下,抬頭看了看天。濃沉的黑色深不見底。
這是奉天,十一月的天氣。
秋已經很深了。
回到住處,他開始翻閱那一打資料。關於薛洛嵐的一切,事無鉅細。她今年二十四歲,仍是獨身,很顯然,薛公生前並不急著將寶貝女兒嫁出去。薛洛嵐本身很優秀,她年少時就讀於本地的女中,認識她的人都說,這個姑娘端良賢淑,性情內向。內向……讀到此處,孟御風嘴角彎起一輪無聲的笑容,白天見到的那個紅衣奔放的女子,曾經,居然,內向?!
只能說,人總是會變的。
金尊玉貴的大小姐,高級女中畢業後便留學去了東洋,幾年後回來,像變了個人一樣……他忍不住有些腹誹地想,對於像薛洛嵐這樣的妙齡女子而言,什麼樣的景況才是最好的呢?真未必是覓得心上良人,執手終老。像她現在,上無父母下無兄長,坐擁別人拚殺幾世都掙不到的家產,朝酒晚舞,夜夜笙歌……如此恣肆喧鬧的生活,也許才是人生中最快意的。
如她自己所說,生命荒蕪漫長,正該及時行樂。
也就難怪有人會眼紅了。
尤其,是一父所生的親姊妹。她有的,她卻得不到——那天薛洛絳對他說過的話時時刻刻敲打在他耳邊上:「我對孟先生最大的期許,就是您能得到我姐姐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