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鄔俊第二次出現在學校門口,一掃之前喝醉酒的痞子樣,職高校服雪白,令經過的女生為之側目。
他追求圓心。
明顯人都看得出來,鄔俊投圓心之所好,他恍若職高魚龍混雜群中的一朵出漩泥的荷花,這個形容一點也不誇張,鄔俊本就具備了外貌優勢,我們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可這個世界帥哥美女總有便宜占,不是嗎?
圓心愛閱讀,鄔俊便帶書來。
何明亮和大熊張曾滿懷妒嫉尾隨鄔俊圓心到小公園。
這時已經是秋末。
小公園瀰漫著一種悲傷的枯萎氣氛。
鄔俊用他好聽的嗓音讀書給圓心聽。
世界上睡得再久的午覺,也有等到醒來的時候。
再長的旅行,也有能等到終點的時候。
再冷的冬天,也能等到過去的時候。
再嘈雜的世界,也能等到安靜的時候。
可是,只有死亡,卻是越等越遠啊。
圓心把頭埋入臂旁中,大熊張只看到圓心柔軟的黑髮。該死的鄔俊,你為什麼要揭開圓心的傷疤,提「死亡」這樣的字眼呢?大熊張握緊了拳頭,便想衝出去狠狠地揍鄔俊一頓,卻看到圓心抬起頭,黑眼睛裡一片亮光。
圓心輕輕地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儘管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再也看不到我,但是你能感覺到,我會安靜地陪伴你,當你在後花園的時候,我從廚房的窗戶安靜地看著你,當你在廚房,我在臥室為你打毛衣。當你在臥室的時候,我在客廳看報紙,當你在客廳的時候,我在後花園整理我的百合花。你看不到我,我卻從不曾遠離過你。」
何明亮的眼睛有些發酸,他拉了大熊張的袖子,然後轉身從枯萎的葦草穿過去,踏著泥濘的背影非常地落寞,大熊張握緊的拳頭放了下來,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要逼住什麼不從眼眶處衝出來,跟著何明亮踏折的葦草的路離開。
在這個黃昏的小公園一角,在圓心和鄔俊之間,任何一個別的什麼人都是多餘的。
很久很久之後,何明亮才知道鄔俊讀的那本書叫做《阿狸·夢之城堡》。
——圓心,你是不是已給住到夢之城堡去了。
然,如你所說的一樣,即使看不到你,聽不到你,但你卻從不曾離開過。
流言不知道是怎樣傳播開來的。
大數的版本是這樣:鄔俊在職高有關係親密,交往甚久的女朋友,是為了錢接近圓心。
到最後,就連圓心也聽到傳聞。
鄔俊跟圓心第一次借錢,是用手機發短信來的,淡藍色的屏幕螢光裡看到了一行字——
圓心,借我四百塊,放在小公園湖泊東面葦草叢中的廢棄蹺蹺板下。
圓心怔怔地看了手機很久,如鄔俊那樣高傲的男生如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向她開口,她知道他的性格,害怕因借錢而在自己面前卑微,這樣用短信不見面就好了。
翌日,圓心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把錢擱在油漆脫盡的蹺蹺板下,用石頭鎮住。之後,陸續收到借錢短信,鄔俊再見她,若無其事,她也從來不提。
即使聽到流言,圓心也一笑置之。
直到那一天,她最後一次到學校,正是放學時間,二樓走廊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她聽到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骨頭交擊咯咯的聲音。
——打架呀。
——居然是何明亮,真奇怪,這個人不是謙謙君子嗎?似乎聽到他大罵著朝三暮四的混蛋就衝上去給了那男生一拳。
——另一個不是我們學校的。
——好像是圓心的緋聞男友喲。
圓心很鎮定,她叫另一個女生迅速去報告老師,自己拔開人群準備進去勸架,可是人圍得又擠又密,空氣似乎都凝滯了起來,真糟糕,彷彿讓人無法呼吸了一樣。
「流血了。」一半帶著驚恐一半帶著意外刺激的聲音尖叫了起來。
紅濛濛一片……圓心突然覺得似乎身體裡的血液都隨這一聲驚呼而湧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一片血紅,暈倒前的記憶是:好難受啊,像周圍的空氣被一下子抽光了一樣。
年輪在樹木的枝幹上轉過了一圈又一圈。
何明亮上了大學,很少回到這個城市。
他在大三的時候買了一架單反,看上去就像一個文藝青年,穿著醫威背著單反,看到漂亮的景色便會停下來照一照。不過拍的最多的是葦草,枯萎了的,春天剛剛冒青的,一片的,下著濛濛小雨的葦草……
大熊張每一次看他博客裡存放著的這麼多的葦草照片,便知道,何明亮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紀念著圓心。
正月的時候,雪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靜夜裡匆匆的行人,大門緊閉的校園。
沒想到會再遇到鄔俊。
在校門斜對面的一家小麵館裡,長得像明星的鄔俊圍著一個白色圍裙,低垂著頭認真地看一封信,看上去和任何討生活的俗人沒有什麼不同,失去了銳氣,不再特立獨行。
或許鄔俊本來就是這般普通。
鄔俊抬起頭,看見了何明亮,一怔,卻先跟何明亮打了招呼。
兩個曾拳腳相向的少年坐在一起,何明亮覺得尷尬,但明顯鄔俊便沒這種感覺,他似重逢多年摯友,斷續地講起這些年的經歷。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到「圓心」。
只是,最後何明亮告辭離開的時候,鄔俊送他到小麵館的門口,橘黃色的燈光映著白色的大雪,鄔俊倚在門欄上,輕聲地說,「別的人怎麼看都無所謂,圓心知道我愛她就行了。」
回憶似飆風,逆襲而來。
何明亮沉默著,看了鄔俊一眼,走如了漫漫白雪之中。
——圓心,我們都愛你,以「永遠」之名起誓。
娜依知道自己正在一個不斷重複的夢境裡。
黑色的水草茂盛而散發著腥臭,一條堆滿了動物屍體的長河延續到於邊。她就沿著這條長河,。耳邊呼嘯的不只有風,還有各種各樣的人聲。
「你這個賤女人。」
「你的心腸怎麼這麼歹毒?」
「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娜依終於醒了過來,心頭發悸的感覺恍若看驚悚片片,從窗戶一角透進來的些許燈光映得她的臉成慘白色,她熟練地從床頭摸到了煙。
打火機點燃了暗夜,其實已經戒了煙,但她總是習慣性地點起了煙,看著自己夾在手指間的煙慢慢燃成灰燼,娜依輕輕地哭了起來。
娜依見過圓心無數次,但唯一一次正面遇到卻是在三年前的夏天。
候車的站亭,下著微微的小雨,麻木而疲倦的候車人群,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靠著站台邊緣的女生雙手呈孤形頂在胃部,臉色一定很慘白吧,但畫了大濃妝誰也瞧不出來。
娜依昨夜喝了酒,永遠都得不到優待的胃部痛得讓人想死,但她卻還可以一邊漠然地被胃痛折磨,一邊冷笑著注意著人群。
即使有誰發現了,也不會有人過來問問的吧。
畢竟,一個穿著七寸高鞋子,頭髮染成桃紅和黃色,畫著大濃妝,明顯是徹底在外遊蕩小太妹,誰都是避之如蛇蠍的吧。
娜依唇角的冷笑,還未完全收起,卻見馬路的那一邊款款走來了一個女生。
女生穿著很普通的白色校服,素顏乾淨得如同百合花,她從馬路的另一邊走過來,像一個仙子出現在了平凡的街道上。
娜依最討厭這種類型的女生,如公主一般地命好,和她格格不入,讓她生卑。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女生居然走了過來,笑容很素淨,聲音很溫暖,「嗨,胃痛嗎?給你。」
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遞給了她的面前。
娜依抬頭,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女生,乾淨的微笑,指甲剪成半孤型,粉粉地,看得出生活得很好,校服外套下的衣領是質量上乘的蕾絲邊領,最重要的是那一雙清澈而曼妙的眼睛似曾相識。
這個女生……就是鄔俊錢包裡那張自己恨不得撕爛的照片的原人吧。
難以言喻的妒嫉覆蓋了娜依,她忘記了正在抽痛的胃部,她怔怔地看著女生穿過候車站台,往著不遠處金光閃閃的重點高中的方向走去。
娜依的手上,是她不知何時接過來的一杯暖熱的奶茶。
該死的!
候車展台上的不良少女忽然爆發一般,將奶茶狠狠地扔到馬路的中央,濺起的色液體在墨黑色路面上觸目驚心,真丟臉啊,自己竟然迷茫地接過了奶茶,而不是冷冷地說,「滾開。」
不得不承認,鄔俊喜歡的這個女生,有一種聖潔的,光明的,讓人不知不覺白皈依的力量。
這是她一輩子不可能有的力量。
岩漿從地下噴出需要一個火山口,洪水氾濫需要一個潰退的堤壩口,而陰暗情緒的爆發只需要一個發洩的理由。
娜依在酒吧包廂裡打電話給鄔俊。
沒有鄔俊的包廂,骰子,喝酒,唱K都變得索然無味。
在一片轟轟的金屬搖滾中,娜依聽到鄔俊說:「不好意思,我陪圓心在書店。」
書店?那樣幼稚的地方居然也會去,娜依漸漸覺得鄔俊變得陌生,她對著手機大聲地,「去你丫的」,然後乾淨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娜依開始喝酒。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該死的混蛋。」
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滾燙似刀片的愁酒燒著喉嚨和胃部,神經末梢麻木而還冰涼,但偏偏心口有一個地方卻生痛生痛的。
鄔俊,你和圓心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們注定得不到祝福。
近乎詛咒一般,娜依塗著黑色眼影的大眼睛散發著寒意。
從初中開始,她便是一個被當做異類一般的存在。
或者應該要追潮到更久的幼小時光,從她懂事開始,便一直感覺到了異樣的關注。
更久以前的關注或許是善意的。
「唉,真可憐的小女孩,母親是神經病,沒有責任感的父親常年不歸,真佩服她可以笑得這樣沒心沒肺的!」
——於是,她不再笑了。彷彿笑便是她的原罪,她這樣的人不配擁有微笑。
「撫養她的奶奶一直是靠著破爛為生。」在捐獻活動中,她把自己最漂亮的紅色裙子洗乾淨了拿出來,可是老師卻用憐憫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身體,用更慈愛的語氣說,「娜依,你真乖,不過你更需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