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2008年的夏天,圓心十六歲。
如果將X中比喻為一處稀有金屬礦脈的話,那圓心一定就是那璀璨發亮的鑽石。
何明亮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圓心的場景,他站在二樓走廊,看見樓下一株巨大的泡桐樹下款款走出一個女生,頭髮是烏鴉黑,皮膚似蜜糖甜,一笑起來即天真又風情萬種。
很難想像,一個才十六歲的女生,穿著千篇一律的校服,又穿一雙平底鞋,也能讓人生出「伊人嫵媚」這樣的感覺,由此證明,「天生麗質」這個詞並非是古人杜撰出來的。
圓心有奇異的吸引力,不是那種讓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艷媚,也不是能令英雄一怒衝冠的妖媚,而是一種天真到讓人生愛的嫵媚。
何明亮對圓心一見傾心。
何明亮只是X中愛慕圓心眾多男生中的一員。
和圓心同一個班的體育委員,身材魁梧,是體育特招生,行為魯莽,舉止粗魯,人稱大熊張。
夏日時候,大熊張在球場馳騁一個小時,一身臭烘烘,與大熊張坐一起的鄰桌們都向班主任提出抗議。
口號如下:「我們無法跟一隻散發著餿雞蛋味的大熊共同生活。」
你瞧這話說得多讓一個青春期男生羞辱,面對著大熊張貌似強大突則脆弱的自尊心,班主任為難了,這時圓心便拔開迷霧。
圓心說,「老師,我做他同桌吧。」
如此善解人意溫柔可人的圓心,讓已屆中年的班主任大叔也一陣春心蕩漾,更何況可憐的當事者呢?
在高中畢業後的一次同學聚會,大熊張喝高了,對著麥一連唱了七遍《致昨日最親的某某》,一個身高1.8米的男子漢唱到喉嚨沙啞,聲音哽咽,他流下男兒的淚,他說,「像她這樣的女生是我不能擁有的,我這一輩子只喜歡圓心。」
何明亮後來和大熊張成為了朋友。
何明亮皮膚白晰,骨骼青澀而瘦弱,和高大威猛,怒髮衝冠的大熊張一起的場景漸成為X中的十大怪景之一。
兩個之前完全不認識的人,甚至可以說在路上遇到會毫無表情地擦肩而過的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男生,因為在學校BBS上一個圓心組建的部落認識了。
圓心的這個部落是一個志願者團體,在BBS上會定期公佈活動的時間,地點,人數,路程。
何明亮第一次參加活動是到一家養老院去給老人們大掃除。
在郊外的一家偏僻的養老院,安靜得近乎陰森,圓心一走進去,老人們臉龐彷彿被星火點燃了一般生動起來。
十幾個男生女生把窗戶擦得一塵不染,給老人們洗被單,把枕頭和衣服搬到院子裡曬。
天色入暮,大家在院子裡表演節目,有一個男生還帶了一把吉它,彈唱了《紅軍照我去戰鬥》,圓心也出來唱歌,她在校園的葡萄籐下唱《誰說女兒不如男》,字正腔圓,神態嬌憨。
離開的時候,遲暮老人佈滿皺紋的臉上充滿著渴望這個塵世溫暖的悲傷與不捨,讓何明亮看得心頭一陣發酸。回到家中,小皇帝何明亮破天荒地沒在母親端一杯牛奶過來時不客氣地喝斥「又弄這東西出去我不要啦。」當他用不是太習慣,甚至有些矯情的語氣說,「媽,謝謝」的時候,逆著光,看不見的是何母眼睛底的愕然和被一些情緒逼出來的淚光。
後來,何明亮和大熊張參加過了許許多多的活動,給吸毒少年做心理輔導,和智障兒童一起畫只有藍天白雲小草的畫,在大型活動中當志願者。
一開始,何明亮是為了接近圓心而參加活動,可是之後的兩年多時間裡,每個星期六,何明亮和大熊張總會出現在某一個需要他們的角落。
正赫第一次看到何明亮和大熊張的時候,便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說,「你們倆是我的情敵嗎?我告訴你們,圓心是我的,她像湖水一般安靜的眼睛是我的,她像薔薇一般美麗的笑容也是我的,你們別想跟我爭。」
請原諒這個說出這樣肉酸,而又充滿敵意的話的花癡男生,他才九歲而已。
大熊張和何明亮看著正赫,哭笑不得。
正赫皮膚白晰,呈現出不健康的蒼白,穿著醫院的白色病服,大多數時間都很安靜地待在病房裡,有一天圓心從他的病房經過,那時候他正在哭。
病房裡什麼人也沒有,就只有正赫一個人低低的抽泣聲。
他爸爸媽媽擔心,總是忍到自己孤單的一個人時才會偷偷地哭,他喜歡這個世界,他還不想跟這個世界愛的人告別。
「我很害怕,圓心,死了真的會有天使來接我嗎?」正赫流著眼淚這樣說。
圓心一陣心酸,她開始每天都來陪正赫,讀《哈利·波特》給正赫聽,和正赫一起玩遊戲機,輔導正赫寫作業。
正赫最喜歡的是「這就是見證奇跡的一刻」的劉謙,他長大了也想當一個魔術師。
當了魔術師之後的正赫最想做什麼事?
——我要把屬於圓心的時間留住。
有一天,圓心要搬新家,準備把書架整理一下,何明亮陪圓心回家拿東西。
他站在樓下等,突然三樓的台上圓心走了出來,倚在欄杆上,風一吹,一叢夜來香在她的身旁發出嘩嘩嘩的響聲,她雙手搭在唇邊,大聲地喊,「明亮,上來幫幫忙。」
何明亮第一次進圓心家,心跳得如同戰場上激烈高昂的鼓。
何明亮一箱箱地把書籍般出來,意在門邊休息的時候,自書架中看到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圓心眼睛大大地,笑得可愛的baby照。
看到圓心的成長相冊,何明亮有一種參與到圓心過往生命裡的自豪。
令何明亮感到意外的是,他在相冊中看到了圓心的舞台照,照片上圓心脖頸修長,白色芭蕾舞裙聖潔無比。
何明亮有些詫異,他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圓心會跳芭蕾舞。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以前我的夢想就是到維也納大劇院去跳白天鵝。」圓心停下了收拾,也過來看照片,語氣裡聽不出惆悵。
何明亮下意識地問,「為什麼不跳了呀?」
「也沒為什麼。」冬日暖暖的陽光從窗台一直照進來,少女烏黑的大眼睛略微有些黯淡,她的語氣很輕很輕,「我在四年前做了手術,再不能跳舞了。」
做了什麼手術不能跳舞?
——何明亮陡然轉過身,因為動作幅度過大,以致於將書架上擱著的十幾本書碰翻在地下,一陣劈啪劈啪的書本跌落地面發出的重物撞擊聲,他聽見圓心低低地回答聲。
老房子的樓梯窄小而陰暗,圓心的背影模糊,似乎要融入光裡面去了。在多年後的許多個突然的時間裡,或許只是一個同樣暮色四合的天氣,何明亮也會記起圓心讓人心酸的背影。
三個紙箱的書都是捐給附近的一家農民工子弟學校。何明亮向圓心討了一本,他並不愛看書,只是想留下一些關於圓心的紀念,圓心在紙箱裡認真地翻了許久,才找出了一本咖啡色封面的書給他。
一直到時間過去了二年,何明亮才第一次翻開這本書看。
那是《昆蟲記》,並不算有趣,他趴在床上看得眼睛沉,卻在第178頁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圓心在書的空白處寫道: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在有限的時間裡完成無限的事情,就是我希望的。
「你說的不是真的吧?」憤怒的大熊張挽起了袖子,「是誰造的謠,我把他揍到找不著北!」
何明亮苦笑,「是圓心親口告訴我的。」
大熊張像一個吹脹了的汽球被針蟄了一下,整個人都慌了。
「得了骨癌?得了骨癌?」男生魂不守舍地重複了許多遍,爾後跳了起來,大聲地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那樣美好的圓心。
像豐盛而飽滿的花瓣的圓心。
帶給大家愛與溫暖的圓心。
誰能想得到她是一個病人。
「不過沒有關係啦,我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嘛!」圓心笑意盈盈地說。
可是,癌細胞在醫學上是可以冠上「最活躍」「生命力最旺盛」的形容詞。
連大熊張這樣粗莽的男生也在聽到消息後,臉一下子變成慘白。
西社區學校隔壁是一個小公園。
秋天的時候,湖泊旁的葦草的一件蕭寂的袍子。
小公園住著一群野貓。
圓心每天都會多準備兩個飯盒,將家裡的剩菜帶給野貓吃。
這一天何明亮陪圓心一起來。
暖暖的秋陽照耀著漸漸枯乾的葦草,穿著白色校服的圓心挽起袖子,半蹲在葦草旁,輕輕地撫摸著一直垂頭吃魚刺的野貓,笑容恬靜,恍若帶著聖潔的光芒。
何明亮忽然有一種跟圓心表白的衝動,一股蓬勃的感情像火山一般在胸口翻騰,無論圓心是會笑著拒絕他也好,或者是委婉地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也好,總之,何明亮覺得要讓圓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愛著她,何明亮也是其中的一個。
就是何明亮向前踏了幾步的時候,最茂密最繁盛的那一叢葦草裡突然窸窸窣窣地一陣響動,爾後葦草被一雙手拔開了一條路,一個男生從草叢裡鑽了出來。
上帝真的特別眷顧某一種人。
男生的五官如鑽石般精緻,一點兒也不遜色於大熊的身高看上去英俊而挺拔,一雙眼睛像某位男明星一般天生多情,然破壞掉這一切美感的卻是男生手上拎著的一個空酒瓶和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
何明亮下意識地擋在了圓心的面前,可圓心卻驚喜地叫了一聲「鄔俊」。
這個在另一條街的職高讀書的男生叫做鄔俊,是圓心幼年大院裡的小夥伴,聽起來有一些令何明亮心底酸溜溜的「青梅竹馬」的味道。
喝了酒的鄔俊嘻嘻地笑了一笑,撲到了圓心身上。
一米八左右的個子掛在圓心身上讓圓心腳步不穩,何明亮連忙過去架住鄔俊,甚至不忘公報私仇,狠狠地掐住了鄔俊的胳膊往外拽。
「為什麼喝成這樣?」圓心皺眉。
何明亮才看清了男生手裡的酒瓶,並不是啤酒,而是烈酒。
一個喝烈酒,讀職高,有點帥的男生。
——很危險。
何明亮迅速下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