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於是,她不再幫助別人。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中是這樣卑微而可憐,善良是需要條件的。
「真是的,奶奶那樣辛苦地賺血汗錢,她怎可以花得這樣坦然。變壞了啊,一點也不懂得感恩嗎,本性是不壞,可是這麼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是走在奶奶用血與汗鋪的路嗎?
——於是,她乾脆破罐子摔碎,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憎,一提起來就皺眉頭的壞女生。
奶奶過世了,初中畢業進入職高之後,她更加變本加厲了起來。
不是不想長成一朵聖潔的百合花,只是她的土壤太貧瘠,養分供不上。
這一路走來,唯有鄔俊看著她的眼睛仍然是一片乾淨。
「娜依,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她糾結了一大幫問題學生在校外打了一個男生的時候,鄔俊擋在已經嚇得尿褲子的男生面前,這樣說。
只有鄔俊才能左右她的世界,因為他懂她。
那一次聲勢浩大的校外打人事件,其實是因為被打的男生在校園裡傳播「林娜依在酒吧坐台,一百塊錢就可以了」這樣的謠言,她自然是忍不下這口氣。
鄔俊,我並不是徹頭徹尾的壞女生。
鄔俊跟娜依是同一類人。
鄔俊的媽媽跟人跑了,沒出息的爸爸受不了,上吊死了。
被姑姑收養,從小寄人籬下,被指愧罵桑,抬不起頭的滋味不是用文字可以描述的。
忍受到了極限,便會爆發。
問題學生,社會渣滓,沒有未來的一群人。
鄔俊喜歡喝酒,而且是喝白酒,娜依沒勸過他。
娜依陪鄔俊一起喝,可是,鄔俊卻戒酒了,不僅如此,他開始逛書店,一本一本地看書。
這是好現象,一個有未來的人應該這樣。
但,改變鄔俊的人必須是她,而不是別的一個她非常討厭的女生。
亂糟糟的課桌,教師在黑板上滔滔不絕。
娜依拿著鄔俊得手機,很快地把信息發出去,然後耐心地等待短信送達報告出現在屏幕上後,將光標移到了「刪除」,把這條短信徹底地刪除了,不留痕跡。
她若無其事地把手機遞還給鄔俊,眨眨眼,「新遊戲好刺激啊。」
鄔俊回以一笑。
「一起去吃飯?」
「我陪圓心吃。」
「有異性沒人性,老娘自己去了。」娜依大咧咧地往教室門口走,一轉身,張揚而狂野的笑容一下子冷了下來。
秋日的茅草叢旁的小石椅,娜依尾隨其後來到小公園,從未見過那樣的鄔俊,金黃的陽光照在鄔俊的身上,恍若重生的光芒。鄔俊給圓心挑去魚塊上的刺,給圓心唸書。
記得那一次,是在一個星期五的中午,她記得被鄔俊穿了一個湖水藍的長袖T恤,上面有一個KUKU頭的圖案,是她買給鄔俊的。多麼的諷刺,她愛的人穿著她買的衣服,陪著另一個女生。
那天陽光很好,圓心說,「還記得嗎,從前你最會做風箏了。」
圓心還說,「阿俊,你那會的夢而是成為一個做面師傅,現在呢?」
圓心又說,「你的右腳在梅雨天不會痛了吧,因為要接住從樹上掉下來的我,讓你的右腳斷了呢,那時候我哭了好幾個晚上,好幾天眼睛腫腫的被你笑話。」
娜依聽著圓心和鄔俊聊天,才知道自己所認識的只不過是鄔俊的表面。
在圓心充滿回憶的口吻裡,她悲哀地明白,鄔俊和她,湧著一條漫漫的歲月長河。
有一天,她還看到鄔俊吻了圓心。
眼睛亮亮的圓心,連耳朵都漲紅的鄔俊。
一個輕輕的,如蜻蜓點水般的吻。
卻又那樣地溫暖。
娜依把手上的一截茅草扯成了四、五截。
娜依在候車亭等公車。
如果這時候有職高學生經過,絕對不能猜到穿著蕾絲小熊T恤,洗去眼影睫毛膏口紅,乖巧而溫順地站著的女生是職高的大姐大娜依。
娜依看到鏡子裡粉紅系般甜美的自己,也有一瞬間的恍神。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一面。
排著隊上了公車,她坐在了最後一行,在她旁邊坐著的是一個斯文而秀氣的男生。
男生把大書包擱在椅子後,偏著頭望著窗外。
娜依注意看著男生校服外套上別著的校章,上面寫著「何明亮」三個字後,微微地笑了一笑。她首先要做的事是吸引何明亮注意。
在公車平穩地駛過一個站口後,娜依的手機忽然掉在了何明亮的腳邊。
公車座椅過道狹窄而幽深,娜依非常可愛地說,「幫忙一下,好嗎?」
明亮點點頭,很快地把手機栓了遞給娜依。
這時候,娜依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著鄔俊的名字,爾後女生用甜美的聲音接起了電話,目光的餘光看見何明亮的耳朵隨一句句「鄔俊,我快到了出來接我」「鄔俊,晚上我們吃火鍋」「討厭啦,又逗人家」「我不要什麼生日禮物呀」而豎起。
手機的那一端其實是職高的一個男生,配合地發出呀呀嗯嗯的語氣詞。
而要在手機上號碼輸入誰的名字,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魚兒果然上鉤了,掛斷電話,娜依露出美好的笑容。
「是和我男朋友打電話啦。」娜依先開口這麼說,「你心底一定在想:怎麼這麼肉麻對吧?」
如果何明亮還不搭話,那她還有別的辦法。
「不會啦。」何明亮露出理解的表情,遲疑了一下,說「你的男朋友叫鄔俊?」
「是呀,職高的鄔俊。這是他的照片。」娜依迅速地打開手機屏幕,鄔俊和她一起在某一次拍的大頭貼照片浮現了出來。當時她忽然地在照片要拍的時候,轉過身吻了鄔俊,鄔俊黑了臉要店主刪掉,但她找了一個借口,一個人偷偷跑回去,買下了這一張照片作為自己的秘密。
原來只是想作為珍藏,沒想到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何明亮的臉色果然一下子變成陰雨天。
費盡心思巧遇何明亮,她演出了一場自編自導的戲,用盡心機和算計。
那時候,她並不覺得自己壞,她覺得自己又聰明又偉大,為了愛可以糟蹋自己的善與美,為了愛可以欺騙和說謊。
秋天很快到了尾聲。娜依給了自己買一件紅裙子大衣,標價是698元。
又舒適又溫暖,觸手柔軟,像一顆甜蜜的糖。
高檔貨就是不一樣,花著得之容易的錢果然一點兒也不心疼。
娜依開始覺得自己壞到家了。
從最初的那一條用鄔俊手機發出的借錢短信後,先後五次重複這一行為,最少的一次借了400塊,最多的一次借看800塊。
圓心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她不在乎這點兒錢。
娜依這樣告訴自己。
只有午夜夢迴的時候,娜依自噩夢醒來,才會覺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六年前,奶奶得了重病,她忽然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拼了命地想賺錢,可是沒文憑,年齡又小,不知道自己可以有哪門手藝賺得到錢,於是就去小超市偷東西。
偷了第三次回到家,從大背包裡拿出一大堆東西。
病床上的奶奶用渾濁的眼睛盯著她,並沒有直接問著一大堆東西的來源,而讓她發誓,一輩子只賺清清白白的錢。
她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字一句地發完了誓,奶奶就去世了。
後來,娜依沒有背著大背包去逛小超市。
這一次,她卻做了更卑鄙的事:騙圓心的錢。
——奶奶,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我是為了愛。
當她在茅草叢中廢棄的,油漆已經脫落的蹺蹺板下發現有石頭鎮住的信封,當她開啟了封條,在落日的餘暉裡倒出四張薄薄的鈔票,她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其實,她設的這個局一點也不慎密,只要圓心開口問一問便會暴露。可是,她賭圓心會是那種偽善的人。娜依在這時候並不知道,她甚至低估了圓心的美好。
葬禮的那一天陰雲密佈,天氣驟然下降。
要想知道逆時間和地點並不難。
是星期天,X中幾乎一半的學生都去了,大家都穿著白色校服。
扶著黑棺的中年婦人,哭得幾次昏過去。
一片片潔白的花瓣隨著一雙雙或粗糙或幼嫩或深情或悲痛的手飄落在黑棺之上。
圓心走了。
娜依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傳消息的是她們學校的一個女生,因為鄔俊的關係,許多職高學生都認識隔著一條街的重點高中像明珠一樣的圓心。
「聽說之前就得了骨癌,化療後好了幾年,沒想到癌細胞居然又偷偷擴散了。鄔俊和一個叫何明亮的男生那天在X中打架,她去勸架昏迷,送到醫院醫生說早擴散了,不能救啦。」
「那麼美的一個女生,生命真脆弱啊。」
娜依不知道是怎樣回家的,也不自己幾天是怎樣過的。
殺人不眨眼劊子手。壞心腸巫婆。
愛,不是可以用來傷害別人的借口。
娜依躲在遠遠的墓碑後面,看著一撥一撥的人為圓心送行。
她看到憔悴而絕望的鄔俊,看到不可壓抑地落下男兒淚的何明亮,看到一個1米8的魁梧男生幾乎是坐在地面上,看到一個臉色蒼白得嚇人的小男孩把嘴唇咬出一條血痕。
被這麼多人愛著的圓心。
遙遠的天邊飄來厚重的烏雲,下起了瀝瀝的小雨,淋濕了娜依的心頭。
這一年,這個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大姐大,問題學生娜依退學了。
她離開X城的最後一天,下著大雨,她去向鄔俊辭行。
一年後,鄔俊收到了一封來自雲南的信。
鄔俊,我漂泊到了雲南,在一家繡坊當學徒,沒想到我還有這樣的天賦,成了拿著小小的金針,抱著繡匾,在日光下一針一線地繡仕女圖的繡娘中的一份子,我過得很充實,不用掛念我。
另有一張匯款單,是我當年向圓心借的錢,在我離開的時候已經跟你坦誠了一切,你說,圓心那麼美好的人一定會原諒我的,我希望也是。請你幫我把錢還給圓心的媽媽,謝謝。
收到信的鄔俊並不知道,娜依是哭著寫完了這封短短的信,她一直哭一直哭,彷彿要把奶奶去世後的眼淚都哭干。
寫完了信,娜依站在繡坊的的窗外,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窗下一叢芭蕉葉,褪盡繁雜花,滋養真性情。
每個壞女孩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
但誰規定,壞女孩不能一夜長大,不能變得又美好又善良呢?
走天涯的壞女孩,也會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