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冰夜被窗口吹進的寒風凍醒,玉凌素不在艙內,白狐裘的斗篷正蓋在她的身上。這客船挺大,有十幾間艙房,是有錢人坐的。普通老百姓只能擠那破落的不能遮風擋雨的小船,近了還好,若是遠路去雲國,近十日的行程真能折騰人半條命。他們已經隨著船走了六日,船工說,天亮就到了雲國境內。
她走到甲板上,風雪漸緩,細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船頭劈開夾雜著薄冰的水面,除了橘黃色的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茫茫的黑夜。
「看什麼?」她用狐裘裹住他,「這麼好看的人凍死了就不好了。」
他攏緊領口:「多謝。」
她撇撇嘴,從船簷上掰下兩條冰凌,給他一根,自己拿著一根:「請你吃。」
冰凌的味道帶著沉沉的雪氣,微微甜味。這味道似曾相識,以往玉凌素還在流浪時,冬天也拿過這種東西充飢。看見他沉思的樣子,柳冰夜笑著說:「我記得小時候爹帶著我逃命,兵荒馬亂的,到處在打仗。田里的稻穀都被軍隊給搶收光了,到了冬天當地人都沒糧食吃,更別說像我跟我爹這種逃難過去的。我爹很聰明,總能找到冬天藏在地下的老鼠和蛇。人餓了真的什麼都能吃,什麼都敢吃。我還吃過蟲子,連羊糞蛋子也吃,當然都是瞞著我爹吃的,他看見又會哭的……哈哈,我爹他啊,真的很愛哭。」說完看見玉凌素鳳眼裡都是複雜的神色,又擺擺手,「咳咳,其實我也沒覺得很慘,當然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會覺得很奇怪,你不必可憐我……」
「不。」玉凌素打斷她,轉頭半磕著眼,「我不覺得奇怪,一點兒都不,你說得很對。」
柳冰夜怔怔地看著他,手心裡冰冷,她埋下頭將臉藏在膝蓋裡,有水珠落在船板上。一滴兩滴。耳邊是風響,還有玉凌素呼出的微微的熱氣。是善意的氣息。片刻後,她抬起頭大笑起來:「我真是越長大越回去了,如果我父親看見我這個樣子,又會哭的。你如果見到他,就會知道了,沒有人會願意傷害他那樣的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落一次眼淚,你會記一輩子的……所以,我不會做讓父親哭泣的事,不會惹他傷心,好好保護他……我要保護他……」她聲音顫抖著,那臉上的笑容卻純淨到不忍褻瀆。他相信她所說的話,因為她哭泣的樣子,他見了一次就能記住一輩子。可是他寧願看她帶著點兒痞氣的無憂無慮的笑臉,那會讓人覺得溫暖。
所以,這一刻,他願意傾盡所能討她歡心。
玉凌素將白狐裘扔在她的頭上,女孩生氣地嗚哩哇啦地叫著拿下斗篷,一睜眼,卻呆住。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那天仙正單足站在船簷上,白色的衣袖融到煙煙雪色裡,他如同要隨風飛起般,右手抽出腰上纏繞的軟劍,劍身鋒利泛著冷冷的光滑,左手執描金扇,在雪中起舞。
天仙就是天仙,身體柔韌修長,優美如驕傲的鶴。扇風掃過之處,開出一朵朵紅色的彼岸花,劍鋒劃破夜色,飛出點點流螢……柳冰夜靜靜看著,看他緩步走過來,經過的地方,紅色的彼岸花也蔓延開來。他眼角帶著高高在上的冷漠,走到她面前,身子好似在消失,正慢慢融進薄薄的光影裡。
他帶著笑意朝她伸出手。
「素素!」柳冰夜高興地伸手想抓住他,手指碰到衣角的剎那,他卻像破碎的泡沫,身體幻成無數的螢火蟲圍繞著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船,沒有水面,沒有風,也沒有了玉凌素。只有四周接連天際的彼岸花,圍繞她悠閒飛舞的螢火蟲,還有靜靜飄落的雪,落在火紅的花上,積得越來越厚,美不勝收。
他是幻舞師。
東離幻舞名動九國,她自然知道。聽聞幻舞師能用舞蹈幻出天地萬物來——虛構的幻象並不稀奇,奇得是:所幻一切皆是觸手可及,確有其物。譬如此刻,她摘下一朵瀲灩的紅色,那花朵如同像天空伸出的小爪子,氾濫著悲傷的氣息。
她又笑又鬧地在花叢裡打滾,口中叫著素素,像個貪玩的無憂無慮的孩子。
玉凌素無數次用幻舞殺人,在某個英雄會上,當別人沉浸在他製造的幻境裡時,他置身其外,將流螢幻成無數繡花針。等幻境散去,滿眼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師父說過,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劇毒無比,就像你啊,凌素,相信有一天當你能幻出白色的彼岸花,便能得到原諒。可你殺念太重,執念也重,所以你天資過人卻無法參透如何隨心所欲的幻出任何東西。對你來說,殺人和救人,是一念之間,很容易,但是,你無法放下你的屠刀。也許有一天,你運氣好,你會遇見一個人,那人能喚醒你的心底最美好的記憶。或許那時,你將超越我,超越陛下親封的「天下無雙」的素無雙,成為迄今為止最偉大的幻舞師。
待那幻境散去,他站在船板上,依舊是那副冷漠高傲的表情如同俯視塵土般看著她。
「素素,謝謝你,很美。」
「很美?」玉凌素笑了笑,「你有沒有聽說過曼陀地獄的傳說?」
「哦,是赤松的古老傳說。說在地府深處有一座曼陀地獄,殺戮太重的人死後會進入曼陀地獄。若是在地獄裡看見白色的彼岸花,那麼就能洗清罪孽重新輪迴。若是看到紅色的彼岸花,便墮入無垠地獄永不超生。」柳冰夜皺眉,「真是迷信的傳說,假的。」
「嗯,假的。」
「可那花是真的,我看見了。」
「那也是假的。」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們現在看見的就是真的?」
玉凌素答不上話。
「我的眼睛看見了,我的心記住了,對我來說就是真的。我很喜歡,也很高興。素素,你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得的,即使……」
「即使?」
「即使或許有一天,我們反目成仇。」
「即使反目成仇?」
「對,因為發生過的這一切都不會改變。」
師父,難道這就是您想讓我領悟的,愚蠢,盲目,又幼稚的,美好嗎?
兩日後,客船到了雲國清州渡口。
玉凌素買了一匹好馬,帶著柳冰夜直奔熾日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