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那個和夏娜搶完出租車的星期天之後,謝小樓便開始在學校搜尋這個大腦思維像草履蟲一樣簡單的蠢女孩,然後,就被他看到她認真跳操的樣子。原來他們真的是同一學校的,還同級,謝小樓因為這個發現喜出望外。很沒道理很愚蠢的喜出望外,不過是個清秀可人的小女生,又沒有傾國傾城的貌,他有什麼好喜出望外的?大約,愚蠢是會傳染的。
可是如果快樂是愚蠢的一體雙面,謝小樓不介意變得愚蠢一點。完全不介意。
夏娜正是因為不夠聰明,沒有足夠的腦神經元處理太多的信息,所以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會被她當做過眼雲煙以秒殺的速度忘記,但也正因為夏娜可以完全不在乎無關緊要的人與事情,所以對於她真正在乎的人事,她就有足夠的能量給予最大限度地關注。所以,她的世界可以因為簡單而無限光明,像個充滿了陽光的空房間。
謝小樓不知道多麼喜歡夏娜的這個特質,真想拿她當個法器收藏起來,然後時不時拿出來揮舞一下,用力念那句咒語,「我要快樂!」
然後他就快樂了。
會嗎?
時隔兩周後,謝小樓再度出現在堂哥的沖和琴行,在一陣陣刺耳之極的鋸木頭聲中等待那個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的夏娜。
可是,夏娜沒有出現。不會又迷路了吧?她到底是有多笨呀!雖然心裡這樣惡毒地詆毀她,但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排山倒海般的失落感並沒有絲毫地減輕。他一定是被她的蠢病傳染了,變得和她一樣蠢了,所以才會這樣在乎她!
課程結束後,謝小樓拎著琴盒百無聊賴地向車站走去。那種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是活在缺氧狀態下的半窒息的感覺又回來了!直到——他看見馬路對面的夏娜。
夏娜也是拎著琴盒,她弓著腰,以低頭認錯的姿態向她對面的男生解釋著什麼。
那個男生剃光頭,穿小一碼的紅藍花格子外套和闊腿仔褲,單手扶著車頭跨坐在半舊不新的摩托車上,謝小樓對這個改走「懷舊版混混路線」的簡繁感到震驚。上次在琴行撞見他,他好像還沒有這麼誇張呀。一年前還是眼神犀利面容清雋不苟言笑的超級優等生,搖身一變就成了走匪類路線的叛逆少年,這個簡繁其實不是人,而是孫悟空轉世吧。
隔著車水馬龍,謝小樓望見簡繁像揉心愛的小狗那樣揉了揉夏娜的頭髮,夏娜仰頭向他笑了起來,簡繁的眼睛裡立即多了一層光,那麼明亮的光芒,所以即使隔得那麼遠,謝小樓也能很清楚很明確地看見。
原來,他剛剛看中的寶藏,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那個想要把夏娜當個法器收藏起來,不高興的時候就拿出來揮舞一下,然後念一句,「我要快樂!」於是他就快樂的夢想,大約是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
能夠教到一位天才型的學生,身為老師,除了覺得高興,其實內心不免還藏著惶恐。
因為這樣的學生總有辦法讓師長完全猜不透他們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比如,一年前退學的簡繁,六班班主任曾是他的語文老師。那個撲克牌臉、和同學絕少交談、好像輕視著整個世界的沉默傲慢的少年,學業上的表現優秀無比,還拉得一手精彩絕倫的好琴,小學五年級那年已被中央音樂學院絃樂系錄取,因為父母希望他日後走學術路線才放棄。
總而言之,就是個完美無缺的孩子,卻在一年前以抑鬱症為理由申請退學。據說,現在就在社會上混跡,不讀書,放任自流。
想到這裡六班班主任就覺得心痛,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謝小樓令她自然而然地聯想起簡繁。
說真的,謝小樓剛轉班時,六班班主任以為他也和簡繁一樣沉默驕傲,眼睛裡藏著與年紀絕對不相符的疲憊和厭倦。但謝小樓一系列活蹦亂跳的出格舉動打破了她的想像。
「我才不要和他同座!」貼著謝小樓而站,因而更顯得兩人身高懸殊的夏娜,用力地向班主任請願。「說什麼我這種比飛行員還要強大的視力,就算被掛在後牆黑板上也能看見前面黑板上老師的板書,太惡毒了,絕對不能原諒!」
班主任極力忍住才沒有失笑出聲。
今天的班會上,謝小樓忽然提出要換座位,而且點名要和夏娜一起坐。夏娜轉頭吃驚地望著謝小樓。
「我發現夏娜同學連數學公式都要抄寫一百遍強硬地背下來,這種學習方法實在太可悲了,所以我決定幫助她!」謝小樓聲情並茂地說。
夏娜的臉漲成番茄色,「可是你不覺得你太高了,你坐第一排後面同學都會被你擋住。」
「那你來坐最後一排好了,這樣絕對不會有人被你擋住,而只有你會被人擋住。」謝小樓很高興夏娜又「賞臉」和他鬥嘴,所以一時口快說出了什麼視力好掛後牆黑板都看得見板書之類的話。
夏娜的臉氣成了豬肝色,並以「鬼才要你這種人來幫助」為開場在班會上和謝小樓大吵了起來。最後兩人都被班主任拎進了辦公室。
「我只是在陳訴一個事實,都不知道你在斤斤計較什麼。」謝小樓低頭對滿臉憤怒的夏娜說。真的,能找到人和他鬥嘴實在太罕有了,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會因為敬畏他的高智商而在他面前三緘其口。
「不管在哪一種事實裡,我都不可能被人掛到後牆黑板上!」夏娜奮力地捍衛自己。
好棒哦,謝小樓的眼睛裡幾乎要蹦出小小的火花,和這種無知無畏邏輯混亂的可愛極品吵架的感覺就像三伏天吃冰一樣過癮呢。
「夠了!」班主任出聲喝止。
夏娜扁扁嘴靜默下來。
「夏娜,老師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但學習還是要講究方法的,光刻苦勤奮是不夠的。謝小樓成績這麼棒,可見他那套學習方法是很管用的,你和他多討教討教。」
班主任看著夏娜想要爭辯卻因為自己的成績實在差強人意所以開不了口的樣子,她不免有些愧疚。批准謝小樓調換同座位的要求,實在是有失偏頗的。
謝小樓轉班以來的表現一直都有過於跳脫飛揚的嫌疑,但因為簡繁的前車之鑒,六班班主任很高興看到謝小樓可以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十五歲的少年,活潑頑皮不太講道理。
班主任希望謝小樓可以將這種狀態一直保持下去,這是她的一點私心。她確實偏愛這個聰明絕頂學生。
這樣的偏愛,謝小樓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物以稀為貴,太多就濫情了。自打幼兒園開始,謝小樓就享受這種「不平等」的待遇,老師們的過於偏愛,令他失去別的小朋友對他的認同,更別提他們的友誼。
雖然謝小樓自認內心強大、小宇宙熊熊,但他到現在也忘不了當年小朋友們聚集在一起專注地看著少了一隻腿的螞蚱在草叢裡爬來爬去,他湊過去,他們立即散開,好像他全身散發著大便的臭味似的。
「你們都比我低等!」既然他們不屑與他為伍,那麼他就表現得比他們更不屑好了。
所以,他已經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了十五年了,他卻依然孤獨,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夏娜詫異地接過謝小樓用雙手遞上來的包裝精美的紙盒。
「節日快樂!」
「啥米?」
因為謝小樓無理的要求被迫坐到最後一排來的夏娜,完全沒料到自己會收到禮物。「那個,謝謝你。」漂亮的包裝紙在指下發出啪嗒啪嗒清脆的響聲,夏娜像每一個可愛的十五歲少女一樣綻放愛嬌的笑容,她對於藏在盒子裡的神秘禮物充滿了嚮往之情。
包裝紙被拆掉,紙盒被打開,在謝小樓拚命忍笑的神態中——夏娜的指尖開始顫抖、嘴唇開始顫抖,連眼睫毛都像被鼓風機吹了似的劇烈地抖動起來。
漂漂亮亮的紙盒裡,躺著一根狗尾巴草。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哦,節日快樂!」謝小樓為自己設計了這麼低級的惡作劇並且將夏娜氣得快要渾身冒煙,感到無比的快樂。
這下,他應該能夠在她那個簡單卻嚴實的記憶空間裡佔據一席之地了吧?
夏娜將紙盒和狗尾巴草一起揉碎然後丟在謝小樓臉上,「無聊!」
謝小樓樂不可支,他以為自己詭計得逞,反正從小到大他都不懂得怎麼溫情脈脈地贏得別人的好感,那麼靠惡形惡狀來吸引自己喜歡的人的關注應該也不是為一條很好的計策。
可惜,氣得發顫的夏娜卻在第一節課開始時迅速地恢復了平靜。謝小樓打量著坐在自己身邊以老僧入定的姿態全神貫注聽著課的夏娜,他挫敗而驚慌地發現他好容易在夏娜的腦海中激起的憤怒的火花子再度自行熄滅了無蹤跡。
這個明明笨得要命的小丫頭怎麼好像真的具備了得道高僧的大智慧似的,心如明鏡,無處塵埃?
終於熬到下課,謝小樓試探地喊了夏娜一聲,「喂!」
「什麼?」夏娜明亮的眼睛裡真的是一點怨怒都找不到了。她真的將謝小樓的惡作劇忘得乾乾淨淨了。
天啦,她到底是太笨了,還是太聰明?
他到底要怎樣才能成為她眼中區別與芸芸眾生與眾不同的那一個。就像簡繁於她。
簡繁每天都會在學校門口等夏娜放學。他很低調,並不會直扎扎地正對大門,而總是呆在學校附近民居的巷道裡,跨騎在那輛雖然陳舊但看上去馬力十足的摩托車上,等待夏娜出現。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當夏娜穿上新買的桃紅色線衫的那一天,總在放學後偷偷尾隨夏娜的謝小樓決定中止這場無聊又可悲的跟蹤。
當夏娜走到簡繁身邊、簡繁又像揉心愛的小狗那樣伸手揉夏娜的頭髮的時候,謝小樓從陰影裡竄了出來。
「你好,夏娜。」
「你好。」夏娜遲疑了一下,對滿面笑容的謝小樓報以友好的微笑。
「簡繁。」謝小樓又向簡繁招呼道。簡繁的眼神告訴謝小樓,他已經第一時間認出他,他們可是參加過同一場比賽角逐過同一個獎盃,他們又都同樣過目不忘聰明絕頂的傢伙,怎麼可能忘掉能與自己匹敵的對手?
但簡繁只是略一點頭,並沒有像夏娜那樣對於謝小樓熱情的招呼給出更多的回應。
謝小樓滿不在乎,他又轉向夏娜,然後以無比輕鬆的態度宣告:「夏娜,我喜歡你。」
「啊?」
夏娜吃驚而迷惑的反應全在謝小樓的預料之中,但是——簡繁的反應卻……
簡繁一點兒都不生氣,反而覺得好玩似的抿起嘴角,「小娜,那個人說喜歡你唉。」他完全當謝小樓不存在似的這樣向夏娜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