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恆安路!」
「卸甲路!」
啪嗒、啪嗒,出租車後座的兩扇車門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拉起又關攏。
同樣提著小提親琴盒的兩個人吃驚地看著對方。
「我先上來的!」
「明明是我先!」
因為抱著琴盒而坐得很憋屈的兩個人面紅耳赤瞪著對方。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了,男孩和女孩各執一詞越吵越不可開交。終於——「都給我下去!」忍無可忍的司機大叔暴吼一聲,車輪飛速滑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司機大叔駕著空車消失在漫天的煙塵中。
謝小樓打量身邊這個被汽車尾氣嗆得不停咳嗽的嬌小女生,竟然穿著和她一樣的校服,是校友?他好像從來沒在學校見過她呀!
「明明是我先上車!」少女氣呼呼地指責。
「好笑了,明明是我先上車的!」
「你……你……」少女一時語結,只好拚命跺腳以助氣勢。「根本沒有人能證明是你比我先上車的!」
「我偏說一定有人能證明是我比你先上車的,不過全球六十億人,你至少有六十億分之一的機會證明我不對,你要不要窮盡一生來求證這個問題?」
少女都快把她腳下的地面給跺穿了。「你以為你是上帝麼?」
哇,這位小美女的思維好跳躍,他說全球人口六十億,她馬上就扯到上帝,這是哪頭對哪頭?
「就連上帝他老人家也沒有說過,男人一定要謙讓女人。」謝小樓發現和小美女這樣亂七八糟地鬥嘴還挺有意思。
小美女瞪圓眼睛想了想,忽然很不屑地說,「從未見過你這麼自戀的傢伙!」
他自戀?她到底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就因為他打著上帝的名義說了一個自己的看法?這麼神奇的邏輯推斷能力,謝小樓此生未曾遇過。
「喂,」謝小樓把聲音放軟,「你知道能輕而易舉打敗圍棋高手的是什麼人?」
少女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接下這個很像腦筋急轉彎的問題,「圍棋高手?」
「錯!就是你這種完全不會下棋一上場就把棋盤掀翻的笨蛋!」
這場看似沒完沒了的爭吵終於因為兩輛相繼開來的出租車而告終,謝小樓和美少女分別上了車,一個往城南,一個往城北,分道而去。
兩車交錯時,謝小樓看到美少女抱著手機繃著臉,像是在向誰訴苦。
是在向男朋友訴說她今天遭遇了極品男?
她應該有男朋友了吧?
謝小樓臉上雀躍明亮的表情瞬間黯淡下去。
沖和琴室內鋸木頭的聲音此起彼伏。
就連帕格尼尼隨想曲、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都能輕鬆演繹的謝小樓面對如此簡單的指法練習,真的是要拄在琴弓上打起瞌睡來。
有人怯怯地敲門,又悄悄溜進來,膽怯得好似小白兔。謝小樓隨意瞄一眼過去,小白兔竟然是不久前那個和他搶出租車的彪悍美少女。
她不是堅持要去卸甲路的嗎?謝小樓忍不住笑起來,她到底是太白癡還是太富有體育精神,非要繞城大半周,最後跑到這裡。
夏娜遲到了半個多鐘頭,別的學生都沒說什麼,謝小樓領頭鬧起來。
「遲到這麼久!趕她出去!」有仇不報非君子也。
琴室的老師,也就是謝小樓的堂哥,謝沖和狠狠瞪了他一眼。
夏娜見其他位置都滿了,只有謝小樓旁邊還空個座,她萬般不情願地走過去。要不是因為簡繁,她才不會花時間來學這種高考絕對不會考的玩意兒,可是一想到簡繁說「我再也不能實現我的夢想」時的幽怨眼神,夏娜不得不忍氣吞聲。
「如果你一開始就弄清楚你其實是要來恆安路,我們就可以一起打車過來了呀。」謝小樓不放過打趣她的機會,「恆安路和卸甲路怎麼可能被記混?它們之間到底是諧音了還是字形上比較像?」
剛從琴盒裡取出琴弓的夏娜忍無可忍,一甩手向謝小樓臉上抽去。
謝小樓愣了愣,「我的臉長得很像小提琴麼?就算我的臉長得很像,你也該拉自己的琴,而不是我的臉。」小樓笑道。
謝沖和向這裡望出來,夏娜一陣緊張,結果一直表現得無比惡劣的謝小樓並沒有告發她,夏娜不解地望著謝小樓慢慢浮現紅痕的臉,這傢伙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好心,他不會真的以為她是不小心打到他吧?夏娜思前想後,決定不要誤領這傢伙莫名其妙的好心。
「喂,你不要搞錯了!我是故意打你的!並不是不小心!」
好誠實地撇清呀!她真的火星來的吧?不然腸子怎麼會是直的?
夏娜不解地望著眼前這個笑得像朵大喇叭花的惡男。
「你到底在笑什麼?」
「你!」
夏娜再度氣到不行,琴弓再度揚起,但僵在半空,沒敢劈落下去。謝小樓以為是堂哥沖和過來主持公道了,但轉身之後,卻發現窗外多了一道挺直修長的身影,他專注地盯著夏娜,眼裡閃現暖暖的笑意。
簡繁?!對於這個人,謝小樓印象深刻,兩年前,他們曾代表各自初中參加全國奧賽。他高謝小樓一屆,也是以第一名升入赫赫有名的Z中。一年前,因病退學。
堂哥以謝小樓無法和其他學生和睦共處為由,殘忍地將原本說定的報酬扣去一半。
本來堂哥的琴室剛開張,需要人捧場,充人頭,壯氣勢,當琴托,謝小樓實在閒得無聊,就自告奮勇去了,然後很意外地撞到一個寶,和他同校但不同班的夏娜。
堂哥謝沖和其實也可被算作謝小樓的表哥,因為謝小樓的爸爸是入贅謝家的。謝沖和在謝家一向是個非常「出挑」的人物,用研究天體物理謝爺爺的話說就是我們謝家的子孫竟然最後淪落到去讀師範學院?真是奇恥大辱!
謝家還有一項奇恥大辱,就是謝小樓的爸爸,因為謝爸爸過去是個跳芭蕾的,要不是看在「兒子的智商完全遺傳自母親」這條遺傳學定理上,謝爺爺是絕對不會允許他入門的。
幸而,謝小樓出生後展現出過人的天資,令謝爺爺老懷大慰、覺得後繼有人。
總之,謝小樓自小就生活在自恃智商高而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的聰明人中。
但謝小樓從未對此引以為豪。
因為上帝實在太公平了,給了他良好的家世、漂亮的外表、絕佳的頭腦,卻也同時給了他無可排解的苦悶。
不管做什麼事都是手到擒來的結果就是,任何事情都變得沒什麼意思。
夏娜對謝小樓來說是個意外,因為他竟然覺得她很有意思。
是的,他是知道她有男朋友的,那又怎麼樣呢?
謝小樓要求轉班。從一班轉入六班。因為這個差點兒引發兩班班主任之間的生死決戰。最後,六班班主任以微弱優勢僥倖勝出,謝小樓轉班成功。
像謝小樓這樣永遠考第一的學生,誰不想要呢。所以當謝小樓轉班成功後提出第一個要求,要當六班廣播體操的領操員之後,六班班主任雖然震驚,但還是立即答應。
於是,Z中操場上每天都會出現一個奇觀,精神抖擻的背景音樂一響起,立即有人開始打類似於太極的醉拳,有時又有點像巴西柔術和印度瑜伽的結合,因為此人站第一排,個頭又高出旁人一大截,所以實在很難忽略他,並且因為他太出名的緣故,也沒人敢說他的表現很像馬戲團裡的猴子,出盡百寶想要取悅誰、逗誰一笑似的。
這位迅速成為奇觀的仁兄,當然就是謝小樓。
作為六班身材最嬌小的學生,夏娜總是排在隊伍的最前面,換言之,她正好排在領操員謝小樓的身後。再換言之,她踢腿時,角度刁鑽點立即就能踢到謝小樓的屁股。但夏娜從沒這樣幹過,雖然排在她後邊的很多同學都有這樣一份「為民除害」的熱心。夏娜只是專注於自己的動作。胳膊平舉、擴胸、側體……保持呼吸……跳躍運動、整理運動,當夏娜做操的時候全世界只有做操這一件事。這是謝小樓在成為六班領操員的第九天時才發現的令他無語到只能發笑的事實。
這天,他乾脆連操都不做了,直接轉身、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夏娜,托腮仰望她。
被人這樣目光灼灼地當做視線的焦點,夏娜卻完全不受干擾。
對於夏娜的崇拜之情在謝小樓心裡油然升起,怪不得他每天在她前面那樣醜態百出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丫頭有著白癡一樣的專注力呀。
「喂!」廣播操音樂停止的那一刻,謝小樓沖夏娜大喊了一聲,本來因為舉動出格吸引了半個操場學生注意力的謝小樓,這下引起了全校師生的高度關注。
夏娜看了謝小樓一眼,她有點困惑地輕輕皺了下眉頭,「你為什麼坐在地上?這樣不太好吧。」夏娜輕聲而好心地提醒道。
謝小樓忽然意識到一個殘忍到他幾乎不能接受的事實。「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了,對吧?」所以他轉班都快兩禮拜了,夏娜一次都沒上前和他主動說過話,他還以為她故意扮酷裝矜持,原來……
夏娜盯著謝小樓的臉認真地看了幾秒鐘,然後很肯定地搖搖頭,「你是誰?」
和你在路邊因為搶出租車吵架吵了好幾分鐘,在一家琴行學琴,還被你用琴弓抽過臉,謝小樓原以為他和夏娜的關係已經可以被界定為「淵源甚深」了,豈料在小美人夏娜心目中他不過是個過目即忘的路人甲。
這輩子,謝小樓從沒被人誰當做路人甲對待,好「新鮮」、「醒神」、「驚駭」、「神奇」的初體驗,謝小樓相信他到死那天都忘不了。
梧桐樹緊緊鄰著教室最後那扇窗,謝小樓半趴在桌上,窗玻璃上的光影暗處恰好映出他的臉。如果說他完整無誤並略帶改進地遺傳了他老娘的大腦,那麼他也以同樣的完整無誤繼承了他老爹的外形,不管哪個角度看都漂亮的臉蛋,頎長柔韌的身段,即使他不愛運動依然動作靈敏舉動優雅。雖然謝小樓一向對自己的皮相不太在意,可是被夏娜當做路人甲徹底忽略之後,他實在覺得不服氣,他長得很帥好不好?多少女孩拿他當「眼中釘」一樣牢記在心。
廣播操的音樂依然炯炯有神地響徹整個校園。謝小樓恢復他四體不勤的天然習性,不再去操場獻醜賣乖,反正夏娜不管怎樣都是對他視而不見的。
哎……
謝小樓視線的終點落在那個由四樓望出去小得像一根手指的夏娜,全校學生都在做操,卻沒有誰可以做得像她一樣認真,好像她做完這套操就可以了無遺憾地去死一樣,不過一套天天都要做廣播操,需要拿出吃奶的勁這麼認真地對待麼?
「傻瓜!」
謝小樓心有不甘地輕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