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很欣慰:還好,我甚有自知之明。
子寧急道:「你還未爭取,便要投降?」
凡事量力而行,無望的事,爭取了也是徒勞,這我可是有親身體會的。
於是我很冷靜地對子寧說:「他們倆這樣,就很好。」
子寧鐵青了臉,憤憤甩袖離去。
其實大師兄,我是爭取過的。
當年師父對我說:「阿因啊,我左看右看,就覺得咱們蘇溪最合適你了。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要修為有修為,要家勢有家勢。肥水不留外人田,你去把蘇溪追到手吧。」
我懵然:「大師兄那麼好,而我什麼都沒有,能追得上他嗎?」
師父咳嗽一聲:「凡事考慮都要從自身利益出發。你追到手了,便是賺大發了,沒追到,也不會吃虧。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你不嘗試一下,怎會知道結果?」
我似懂非懂,還是乖乖地去追大師兄了。
我跑到大師兄房中問:「大師兄,你能娶我嗎?」
大師兄的表情瞬間僵硬無比。
然後我聽到了門外有什麼東西撲通倒地的聲音。
大師兄當然沒有答應,不過從此我對大師兄有額外心思的傳聞,便在軒轅派傳開了。
師父後來對我歉然道:「我忘了和你說欲速則不達。」
說起來,師父很多理論都自相矛盾,又譬如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螻蟻尚且偷生」,他大多說的時候只是一時興起。不過作為師父旨意的絕對奉行者,我從來都不點破,在一視同仁看待之餘,會在中間盡量尋找某個平衡點。
師父臨死之前,對眾弟子宣佈,找到紫霄劍,並能將其銷毀者才能繼承掌門之位。
紫霄劍是一把神劍,下落不明,傳說中,得此劍者可得天下。與紫霄齊名的是仙劍青鳶,聽人傳聞,此劍落入走亦正亦邪邊緣路線的湮虛教手中。
世間傳言大抵不可信,以上所說便是兩枚活生生的例子,無一靠得住。作為有著詭異行事作風的師父的小跟班,我分辨消息真假、是非曲折的能力突飛猛進。但有我這般福氣的人,這個世間或許找不出第二個,因為除了我,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在風雲變幻的世間我自當巋然不動。
我無法揣度師父他老人家真實所想,只知道他的此番舉動讓我們軒轅派數年都沒有名正言順的掌政之人。他倒也不擔心外人以為我們群龍無首,妄生邪念,乘虛而入。
軒轅派在師父這個妙人的帶領下,曾制定過一個不拘小節、平易近人的規定。通俗一點講,便是誰是老大聽誰的。大師兄若在,便聽大師兄的,大師兄若不在,便是聽我的,若是大師兄和我皆不在,那便聽三師弟子寧的,接下去大家可以以此類推……
大師兄有眾多要事要辦,長年不在本門之中,所以大多時候,全派上下都要聽候我的指令。
於是我後知後覺地領悟出了師父的良苦用心。
師父這一番安排著實巧妙啊,明著看不出有半點偏袒之心,卻能讓眾師弟心甘情願在我的淫威下屈居多年,當真不愧有「七竅玲瓏之心」的美譽。
只是可惜了一干武功高強、才華橫溢的師弟們,整天要面對著一個小女子的胡亂指點、耳提面令。
我說大師兄是個大忙人,這話一點也沒錯。
大師兄並沒有因為美人的作陪而停止了東奔西走,美人的梨花帶淚也沒能阻止大師兄馬不停蹄的腳步。沒過幾天,大師兄又迅速收拾好了行裝,離開了軒轅派。
臨走之前,大師兄鄭重地囑咐我:阿因,你一定要把冉冉保護好,照顧好。
自古紅顏多薄命,我很能理解大師兄的擔心。不過他好像不知道此句後面還有下文:女人之間是非多。要我這個未遂的女子去照顧他將遂的女子,他似乎沒考慮過我的感受,儘管我確實是什麼感受也沒有。
大師兄走後,柳冉冉不知是思念心上人心切還是固有的雅人情懷,經常在廂房中撥弦弄琴,吟詩歎月,軒轅派被她三下兩下搞成淒風苦雨一片。叫我有些難以接受的是,平日裡以豪傑大丈夫自居的眾位師弟居然也能聽得如癡如醉,欲罷不能。
可謂美人出面,傾倒數片,美人一笑,諸事皆拋,美人撥琴,所向披靡,美人垂首,英雄烏有。
師父所說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抵便是如此。
我甚覺柳冉冉此舉有傷我軒轅派陽光門風,但思及我身份微妙,地位尷尬,搞不好會被師弟們看作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我並沒有勸柳冉冉收斂收斂。
我深知惹不起還可以躲得起這個道理,每逢柳冉冉把琴搬出來,我見狀立馬奔出軒轅派大門。
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雖然有自欺欺人之嫌,但效果一向是很好的,我照舊能夠安安穩穩地過我的逍遙日子。
我待在軒轅派近二十個年頭了,也知道數個大派之間相處得並不算融洽。儘管經常能察覺出門派之間的暗流湧動,但敢到我們家門前來動武動粗的,倒是一個也沒有。
這原因要分成兩個來講。
其一,師父說過,交往是要講究技巧的,如果找不著把柄,再大的怨恨,只管背地裡動動手腳,表面上一定得裝作和氣一團。只要是顧及顏面的人,都不會當面撕破臉。
其二,我派大弟子蘇溪是當朝九王爺之子,皇帝的親侄兒,因為文攻武略皆屬上等,一直備受皇帝器重。無形之中,眾人都以為我派有朝廷做靠山。
可誰也不會想到,事實上,軒轅派跟朝廷一文錢的關係也沒有。
師父自稱忽悠大師,然而他認為能將忽悠這門藝術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卻是朝廷。藝術家之間總會有些相輕,師父就極為輕視朝廷。這也是師父暗地裡重視我超過大師兄的原因。
師父通曉天下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獨守秘密的人一般內心都會寂寞。師父不甘寂寞,便盯上了一臉呆傻的我。
我從早年開始,就被師父灌輸了大量千金難求以及一文不值的信息。那時候,我膽子小,儘管心裡非常想問師父夜明珠可不可以吃,花魁是用什麼花做的,表面上卻一聲不吭,很有大師糊弄人的風範。後來我大了些,能聽懂了,也有了傾訴欲,但是莫名覺得應該找個和我年紀一般大的女孩才能說,然後我在軒轅派一直沒找到。等我真正懂事了,我歎了口氣,算了,世人何其無辜,我還是不要再危害其他人了。
師父起初就對我半點口風不露,少年老成的樣子很驚奇,一度認為是我內在早熟。後來發現我聽聞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秘事之後,守口如瓶的同時卻也沒有造成精神錯亂,更覺得我很了不得。於是他私底下斷定我是一個奇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雖然我一直到成年也沒有出現過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但師父還是堅信我是大器晚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也是在師父告訴我的事情中唯一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相信過的東西。
雖然我資質平平,在先前我充當軒轅派掌政人期間,倒底也沒發生過什麼大亂子。
於內,我猜測師弟們之所以願意服我,是因為想法如下:與其爭來爭去,不如交給師姐,師姐性子淡漠,誰也不會偏袒。
於外,我猜測他人之所以沒來搗亂,是因為想法如下,軒轅派交給一個弱女子打理,遲早沒落,現在出手,簡直浪費。
我還覺得,在師父去世不久,我派處於迷茫期與過渡期,那時所有人相安無事,如今,我們順利度過磨合期,理論上危險係數就應該更低了。
所以,我很放心我們家的安全。
然而世事常常出人意料,軒轅派一貫的安寧,在大師兄離開十幾日後,被打破了。
有人趁我照常出門避難之時,將柳冉冉劫走了。
子寧告訴我,柳冉冉本來是準備彈彈琴唱唱歌的,只是突然間感覺心緒不寧,又回了房休息。美人閉門不見,眾師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散了場。
子寧又說,侍女煮了安神茶端給柳冉冉,卻發現房中空無一人,叫喚了多聲,也沒人應答,便覺事情有些不妙。
於是眾人便立即尋了正在大街上閒逛的我。
我若查查老黃歷,對照我的生辰八字,或許它能告訴我今天忌出門。一來白費心機,二來壞了大事。
柳冉冉在軒轅派中除了做些極盡閨怨的事,別的動靜倒是沒有了。我也確定以她閨秀風範,是不會突發奇想要玩個捉迷藏躲貓貓什麼的。而不告而別,這種讓人擔心、缺乏人品的事,相信看上去精神能算正常的柳冉冉也是不會做的。再加上柳冉冉有曾經遭劫的前科,我斷定,她十之八九又讓人給劫了。
美人就是受優待,想我從小到大,房中連個公蚊子都沒飛進過,她一住進來沒幾天,竟然就能被人打包帶走了——天道不公至斯!
不過敢在且能在軒轅派悄無聲息地把人給劫了,我冷哼,果真是藝高人膽大!
話說我既然是師父一手帶大的,那就不可能是簡單吃素的。
師父告訴了我那麼多奇人異事,我也不是每次都權當聽聽故事,聽過就算了。偶爾,我也會動動手,動動腦,如果正巧逢上我極度無聊的時候。
我曾嘗試過做一種香,人稱「萬里尋蹤」。由於只是一時興起,我做出來時覺得模樣跟師父所說有幾分相像,就心滿意足地止步了,並沒測試過具體效果。不過,思及鄙人資質有限,能把香弄成個香的樣子也就是大成了。
師兄離開後,我把我的新作「千里尋蹤」摻到了柳冉冉的胭脂水粉裡。
因為不能確保可以找到柳冉冉,為了避免師弟們失望,我命他們先按兵不動,靜候我的消息。等我找到柳冉冉,我自會發信號搬救兵。
然後,我放出兩隻小蟲,一路跟著小蟲追蹤而去。
不知道是我的香不靠譜,還是這兩隻小蟲不靠譜,小蟲一路時而盤旋,時而回頭,於是我的路線也跟著曲曲折折,山路十八彎。
在我幾乎打算放棄,另尋他法的時候,小蟲飛入了一家牆院。
我一瞧大門,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湮虛」二字。
湮虛教是天下第一大教,不可輕易冒犯。
我沒有證據,總不能仗著這兩隻別人識不出的小蟲就敢大張旗鼓地上門討人。
本著小心謹慎的基本原則,我決定先找到柳冉冉,再隨機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