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婆婆就又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是捨不得那瓶茅台，你是要留給石頭的。」
她也笑了，臉頰上就綻出一朵淡紅的花。
月光溫柔地撫摸著大地悄然無聲的一切，
她忽然仰臉問：「娘，你說外邊有女人嗎？」
婆婆一怔，旋即就又笑得扶著睡椅喘氣兒：「我說傻女子，你怎麼盡說傻話，這世界哪裡能沒有女人，有男人就必定有女人，要不，這還叫世界嗎？」
蘭葉想想，也覺得自己是說了傻話，不過，她心裡想問的是外邊有沒有壞女人？可她沒敢這麼問。說到壞女人，她可記起了一件事，這件事擱在心裡，常讓她心情很亂，懷裡像揣了隻兔子，心兒忐忑跳個不停。
那天，她同村裡的幾個嫂子一塊去鎮上趕場，路上一位叫彩雲的嫂子對她說：「葉子，你家石頭有好些日子未回來了吧，你可要當心些。」
她笑了笑道：「當心什麼呀，他又不是小孩。」
「就因為不是小孩才叫當心，」彩雲嫂子說，「你想想，這世界上有不偷腥的貓嗎？如今的男人，一到外邊就沒一個是好東西的。」
「我家石頭又不是貓。」她撇了撇嘴。
「那就是狼，一頭更厲害的狼！」彩雲一合掌，仰笑不止。
「不是，不是，哎呀，不來了，你亂講！」她忙用手摀住耳朵，又是跺腳又是嚷，那淚珠兒就掛在長長的睫毛上了……
她想著想著，眼淚就又止不住流了出來，那傷心急怕的淚水，雨線般地掛滿兩腮。
婆婆瞧著，心裡咯地疼了一下：「葉子，你怎麼了？剛才你還說要高興高興，怎麼一下就哭了呢？」
她長長的睫毛就顫了幾顫，笑了一下：「沒……沒有，今兒院裡風大，是樹上掉什麼了。」
婆婆就歎了口氣說：「葉子，娘知道你是心裡想著石頭了。唉，要是石頭也同你一樣，心裡有個念想就好了！」
04
眼看又臨近中秋了，石頭心裡想家的念頭也愈發重了，他想娘，想自己的女人蘭葉，無時不刻都在想。頭一次領到工資時，他心裡就謀劃過，他要攢夠了五萬塊錢就回家裡去。他算了一下，這個月領到工資就有五萬塊了，心裡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癢酥酥的不能克制的熱情，還有恍惚和心神不寧。但是，他有大半年未領到工資了，老闆說是做虧了，可也有人說老闆是把錢拿去炒了股票。但不管怎麼說，拿不到錢，他就急得團團轉，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臉兒板板的，眼裡紅紅的，吐氣吸氣都變粗了，他更急著要回去了。出來都三個年頭了，也該回去了，他得要回錢，這就回家裡去。五萬塊，他可以做棟新樓了，就和蘭葉搬到新樓裡去，一塊好好地照顧著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這就夠了，就滿足了。他要去找老闆要錢，想著就蹬蹬蹬地往老闆家去了。
老闆姓馬，有一幢三層樓的別墅，他輕易不到工地來，要找他得上那幢新樓他的辦公室。石頭是走路去的，他捨不得花錢乘車。大街上車流不少，各式各樣的車讓人眼花繚亂。街兩旁全是高樓大廈，前面栽種著常綠喬木，車道中間夾種的五色花圃，都顯示出現代化城市建設日新月異的腳步。他沒心思瀏覽，他急切地想著回家，想著女人蘭葉，想著在家裡的那些日子，想著與蘭葉一塊在山地裡耕種，一塊在山坡的草地裡追逐，熱了，蘭葉會及時地遞給他一塊帶著她的體香的汗帕子，渴了，蘭葉會心疼地遞給他一隻盛著山泉水的竹筒……他就看她，看她略長的臉兒黑裡透紅，看她濃濃的眉毛，看她大大的眼睛，在他看來，女人是多麼端莊而賢淑。他想到這裡，便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帶幾分寒意的空氣，頓時覺著一股馨香浸入了自己的每一片肺葉。那甜絲絲的滋味兒，一直向他每一根神經末梢襲去，使他那顆撲撲跳動的心都緊縮了，渾身一陣陣顫慄起來。
想著想著，一抬眼就看到老闆家了。老闆家是一幢精巧雅致的樓房，前面是個院子，有花木，有假山，有噴池，看得出老闆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門口有執勤的保安，穿著警察一樣的制服，一臉的嚴肅。他被保安攔住，他說了自己是工地上的民工，有要緊的事要找老闆，保安把他上上下下審視了好一會，這才讓他進去。老闆這會正站在屋子中央不知給誰打手機，膛音好大，一臉的不耐煩。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中等身材，相當的富泰，國字臉，肉腮，頭髮和鬍子都很重很黑。他一邊打手機一邊走動，腳步很重，每走一步，臉上的肉就會顫動一下。
待他打完手機，石頭這才說：「老闆，我想回去一趟。」
老闆看也未看他，一揮手說：「你回去就是，這不用跟我說。」
「我想把這幾個月的工錢結了。」石頭小心翼翼的說，
老闆就發火了，翻起白滲滲的眼珠道：「我不是說了嘛，做虧了，沒錢！」
石頭訥訥地說：「家……家裡……等錢用。」
老闆冷哼一聲，舞著手說：「老子又不是開銀行，若都像你，我這老闆還能當嗎？要錢用，找慈善行去！」
石頭的腦袋裡「嗡」的一聲，渾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湧，臉漲得通紅，彷彿戳一指頭就會流出血來似的：「老闆，你話不能這麼說，我給你做事，就得討回我的工錢，人家都是這麼樣的。」
「那你找人家去！」
「你不能不講理！」
「出去！」老闆大聲吼著，並立即喊來兩名保安。兩個武高武大的保安上來抓住他就往外拉，狠狠地一下扔出院子外，「光啷！」一聲，那張大鐵門便在他身後重重地關嚴了。
石頭給重重地摔在地上，氣得牙齒咬得格格響，卻又感到無助，無奈，感到很孤單。他大聲喊叫著，可是他的狂喊像大旱天薄雲裡的雨，被周圍的空氣吸收得一乾二淨，沒有任何回應。而那張大鐵門始終未開，冷冷地看著地，看得他身子發冷。他一跺腳，扭頭走了，走得踉踉蹌蹌。
忽地，他瞥見路邊有一家小酒店，居然一頭走了進去。他在家裡時就喜好喝兩口，只是出外打工要攢錢，這才戒了。他忽然想喝酒，想喝得厲害，要了一瓶沒有牌子的白酒，用力擰開蓋，便咕嘟嘟往口裡倒。他感到很嗆人，很難喝，他知道這喝的有假，是那種酒精兌了水的假酒，但便宜，才十來塊錢一瓶。一瓶喝下，臉上的肌肉便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抽搐，兩側的太陽穴也在「突突」跳動，全身竟在抑止不住的抖索，黃豆大的汗珠子滾滾而落，眼睛就漸而變得模糊。忽地，他瞧見了蘭葉，蘭葉居然找他來了。他不能見她，他沒有攢夠錢，他沒臉面見她，他要避開，想撒開腿跑，可是古怪，偏偏跑不動，兩條腿像墜了千斤重物，他便只能拚命地在地上爬。聽得見蘭葉在喊：「石頭，石頭，你回家呀，娘想你了，我想你了!……」奇怪，街上的房子怎麼全不見了?怎麼又回到了大山裡頭了?嗨，爬不動了，那麼就從山上滾下去吧，他身子一滾，人就往下掉，只覺得眼冒金星，天地黑成了一團。他忽然想到不能就這麼去了，他不能扔下娘，不能扔下蘭葉，便拚命地去抓，哪怕是能抓住一棵樹、一棵草，大聲喊叫著:「娘，葉子，我也想你們啊，我想回家——」
蹬蹬蹬！是腳步聲響，是葉子追上來了嗎？「石頭！石頭！」有人大聲喊。他費力地睜開眼，是大山和隊裡的工友，有好幾十人圍住他，一個個都是很憤懣的表情。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一定是大山他們找到他，背著他回來的。大家今天竟而都未去工地幹活。他頭仍炸炸地疼，像開裂般地疼。他的喊叫，大家都聽到了，就像一記大錘，砸在了大家的心瓣膜上，大家的心裡就都疼了。大家都和他一樣，都有好幾個月未拿到工錢了。
「走，問老闆討錢去！」大山憤憤地說。
「走，找老闆去，就討回個公道！」大家也憤憤地說。
於是，幾十個人往外走，又有工友加進來，有幾百號人，他們激昂地走著，顯出激奮的神氣。
05
院門被推開了，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背上背著個大背包，敞開衣襟，露出那件紅得艷艷的毛衣。「叭嗒！」一聲，蘭葉手裡正織著的毛衣掉地下了，她一下站了起來，兩眼都直了，忙蹬蹬蹬地撲了過去：「石頭，石頭，真是你嗎？」遂又反過頭朝婆婆喊：「娘，你看誰來了？是石頭他回了！」
婆婆就樂顛顫地跑了過來：「石頭，石頭，你讓葉子想你都想瘋了！」
石頭只是憨憨地笑。
蘭葉掄著兩隻拳頭把他那扇寬大的胸脯當作一面鼓似的一勁地敲：「石頭，石頭，你好壞！」遂又問：「石頭，你還沒有吃飯吧？快，去吃呀，早給你準備了月餅，還有上好的酒哩！」
婆婆笑道：「傻女子，你就不讓人家歇歇洗個臉？」
蘭葉就也笑了：「瞧我就只顧著高興！」說著便忙進屋去，給他打來一盆熱水。
石頭就把頭扎進面盆裡，扎得水花四濺。
蘭葉就去抓起那瓶包裝得十分好看的茅台，擰開蓋往石頭碗裡倒，滿院子立時酒香四溢。
石頭聞到酒香，忙轉過頭去，高興地嚷：「哇！這麼好的酒，哪來的？」
蘭葉一撇嘴說：「總不會是偷的搶的。」
婆婆咯咯笑道：「這可是她的寶貝，特地給你留著，每年中秋她都要給你擺到桌上來。」
石頭心裡就暖暖的，他抓起碗對娘，對蘭葉說：「娘，葉子，今晚你們都得喝。」
「好好，娘喝，葉子也喝。」婆婆臉笑得像朵花兒。
「叮噹！」一聲，三隻碗碰在了一起。
「叭嗒！」一聲，蘭葉分明聽到了一顆大粒的淚珠砸進了碗裡……
「哎，瞧這女子累的！葉子，葉子，你怎麼睡著了？快屋裡睡去。」是婆婆喚她。
蘭葉睜開眼，忙問：「娘，石頭呢？」
婆婆衝她笑道：「咯咯！你是夢裡見著石頭吧？」
蘭葉就也笑了，原來是自己不知是什麼時候竟然靠在椅子裡睡著了。她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噙在眼裡的淚花就跳到她長長的眼睫毛上，就像朝露滾動在一朵山茶花瓣上。
月亮已升到當頂了，月光更顯得涼浸浸的，地上像鋪上一層銀霜。
是該睡覺了。她抱著那瓶茅台搬進屋裡，仍然放進櫃裡去，她用塊毛巾小心翼翼擦拭了又擦，她想著男人一定會回來的。擦著擦著，心就暖了，熱了，就覺著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流過她心底最柔弱的部分，就覺著有一股旋律在心裡湧動，就止不住輕輕地唱了起來：
哥哥他奔走在外頭耶，
小妹我留守在家裡頭，
妹給哥留著最香的酒，
就盼著你回來喝上一口……
她唱著，那臉就像被火烤著紅彤彤的，像中天上那輪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