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形象 第30章 戲癡
    老藝人陳明師傅是我們縣裡一大名人。縣花鼓戲劇團自建團日起,他便在團裡登台演戲。尤會唱旦角:唱胡九妹,唱七仙女,唱楊貴妃,唱秦香蓮,唱得惟妙惟肖。且一口女人腔,尖尖的,脆脆的,亮亮的,如金聲玉振,讓人聽來清揚悅耳,如癡如醉,一個台步,一個媚眼,無不令人失魂失魄,心旌搖顫。

    誰也沒料到,這些年來看戲的人卻愈見其少了,一些平日愛看花鼓戲的婆婆老老也不肯出門了,在家裡摟著孫伢扭開電視看得如癡如迷。縣裡又作了決定,劇團由事業單位改為企業,自負盈虧,劇團只得歇了業,去給人家做紅白喜事,吹拉彈唱的盡有,生意便出奇地好。城裡天天有人結婚,有人死的,有時一天裡竟有四五個,忙不過來,劇團便把人分作兩班,還添置了一套鑼鼓。

    陳明師傅是不去的,唱了一輩子戲,去穿街走巷唱,去給死人唱,像過去做道場的民間圍鼓班,這豈不是對藝術的一種褻瀆!

    他呆呆地坐在屋裡吧煙,瞇起被漁網似的皺紋罩起的眼睛,一張寬大的嘴巴緊閉著,兩頰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的手卻抖得厲害,煙末都撒在地上了。他便索性不吧。

    但過去的好些事他是無法忘記的,他能說出幾百件來,每當他一個人靜坐在屋裡的時候,這許許多多的故事和許許多多的事,便會又突然給召喚了回來,像洪水似的,一霎間便湧滿他的腦海。他婆娘秀花就是他唱戲唱來的。秀花年輕那會,可是村裡出名的俏,一頭黑烏烏的長髮梳得好熨帖,一張蜜桃臉常常笑出一對酒窩兒。秀花是個戲迷,尤愛看他唱。那年,劇團在她們村裡唱了半個月,她就整整看了半個月,每場必看,只要是他一上場,她便像著了魔似的緊緊地注視著,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自然,他也看到了那目光,心裡遂不禁一抖,後來,兩人互相注視,好像各人都要把對方吸進腦裡去,牢牢地關住似的。

    劇團走的那天,她竟而跟著劇團跑出了十里地。

    劇團第二次來演出,走時,他竟而把她帶走了,她居然嫁給了她。

    每當想著這事,他嘴上就露出了笑容,肚子裡就擠了多少話想往外說,不自主地,兩眼撲簌簌地冒了股熱淚。

    領工資那日,他卻坐不住了,他只領到了百分之六十的工資,獎金、福利更是一分錢也沒有。他黑著臉子去找劇團領導,領導說:「陳老,團裡不景氣,您是知道的。這些錢還是大家辛苦去掙來的,我怎麼能亂用大家的錢呢?」

    他一時語塞,氣白了一張臉。他愣站著好一會未做聲,長長的眼睛裡,便有一種迷惘的神氣。

    只領到百分之六十的錢,一月的生話自然是不夠開銷,他愁得在屋裡打轉轉,一會兒抓撓頭髮,一會兒擰自己的鼻子,一會兒拍打腦殼,青筋暴起老高。他幾乎在折磨自己。

    婆娘眼瞅著,心裡何嘗不急,但日子還得要過,便勸慰他道:「孩子他爹,你著急也沒用,幹嗎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他鐵青著臉,像要下雨的罩子天。

    婆娘又說:「大家都這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著急能解決嗎?」

    他裝上一袋煙,重重地吧了一口,臉色像岩石一樣冷峻。

    婆娘說:「好在崽伢子大了,這日子還能過,你愁個什麼呢?」

    「我不愁過日子!」他粗聲粗氣地說。

    「那你愁哪樣?」

    「我就愁沒法子唱戲了!」他粗重地歎口氣,使勁咬著下嘴唇,咬得整張臉都變歪了。

    婆娘「噗」的一下噴笑了,說:「孩子他爹,你唱了一輩子戲還沒唱夠麼?這樣好,正好在家好好歇著。」

    「你懂什麼!歇著歇著,那還不如要了我的命!」他吼吼地嚷,腦殼倔強地一扭,扭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漲。

    婆娘一下愣了,呆呆地站了半天。她嫁過來幾十年了,還是頭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火,她覺著委屈,也覺著無奈,心便緊縮起來,一陣哽咽無法抑制地衝上喉頭,眼眶內就聚集了好些珍珠,隨著那消瘦了一些的臉頰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這日,他的徒弟小亮子給他送過來一千塊錢。小亮子負責了帶一個鼓樂班,他知道師傅現在手頭拮据,便從自己賺的錢裡抽出一千元送去,紅著臉對陳明說:「師……師傅,您要不……不嫌棄,就和我們一塊去唱吧。」

    陳明黑著臉未作聲。

    小亮子仍說:「師傅,大伙也不甘願去走街串巷像賣唱一樣,可大伙總得過日子呀!再說,那裡也可以唱戲。我知道,一個演員不唱戲,便會揪心的痛,那日子是極難熬的。」

    陳明心裡就活泛了。接著,就跟著小亮子走了。

    是一家老太太死了,請了小亮子的班子在吹打。小亮子讓陳明坐了正位,一陣鑼鼓響後,便讓陳明唱。他一聽到鑼鼓聲,心裡頭的種種不快早就飛了,直覺著有股甜絲絲的滋味兒,一直向他每一根神經末梢襲去,一顆心就撲撲地跳動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帶寒意的空氣,便唱《劉海戲金蟾》,他唱胡九妹,他一出聲,便把四周圍的看客鎮住了。說也怪,在台上演沒人看,給死人唱,居然會圍了這麼多人來看。聽說是他唱,來的人更多。

    他一開口就行雲流水,一大段兒一大段兒的絕不頓一頓:

    不愛金銀和財寶,

    不羨皇后坐昭陽;

    榮華富貴淡如水,

    我愛人間好春光;

    男耕女織多情愛,

    願做織女配牛郎……

    唱到胡九妹和劉海的婚姻被金蟾精破壞,聲調一變為淒婉、悲愴,他自個兒眼中便噙了淚:

    洪流難將我阻擋,

    百感交集半山亭;

    當初在此見海哥,

    動我一顆女兒心;

    今日風雨亭前站,

    不堪回首是離情……

    唱到動情處,他居然離坐而起,甩水袖,走台步,扭動腰身,眾人一片聲喝彩叫好。

    主家見是陳老師傅大駕光臨,特意封了個大包封,比原先商定的價要多,包了兩千。晚上回到宿舍,小亮子把這兩千塊錢親自送到他手裡:「師傅,這多虧了您,錢應該給您的。」

    我睡至半夜,忽地被人喊醒,是陳師母喊門,說是陳明師傅今日得了錢便花幾十元去買了一瓶瀘州老窖酒,一邊喝一邊笑,後來又拿了票子點了火去燒,她好容易搶出幾張,全是百元一張的,卻讓燒去了半截。她拿著燒了半截的票子說:「你看看,這票子還可以用啵?」

    我瞪她一眼,心裡罵:你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我忙奔過去看他,一推門,只見他趴在地上,臉蒼白得怕人。我用手試了試他鼻孔,只有吸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忙背上他去醫院。

    這日下了班,我去醫院看他。他已精神好了許多,臉色也紅潤了許多,他已從病房出來,婆娘在一旁攙扶著他在院裡散步。醫院住院部前面有個大院子,院子裡種植了好些花,有假山,有噴泉,花樹環繞,亭軒錯落,迴廊曲折。噴泉周圍是一片碧綠的草坪,絲絨般柔軟嫩綠。向晚的陽光抹在院子裡,整個院子給鍍上一層橘黃色。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在橘黃色裡,那種相濡以沫、情愛彌篤的情景,讓人看了十分感動,

    我遠遠地瞧著,唯恐驚動了他倆。

    忽地,兩人居然又唱了起來,唱花鼓戲《劉海砍樵》。與別人唱不同,陳明師傅是唱胡大姐,而他婆娘卻唱劉海哥。他唱女聲,唱起來高音音色尖圓、明亮,低音濃郁、柔美,氣勢充沛,唱得情真意切而極其自然。

    胡大姐聽我道來:

    (唱)我這裡將海哥好有一比。

    劉海哥(唱)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個什麼人?

    胡大姐(唱)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

    劉海哥(唱)那我就比不上,

    胡大姐(唱)比過還有多。……

    他忘情地唱,尤其是他那一雙眼睛使人怦然心動。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那裡面,有一位老藝人的堅毅,也有父親般的慈祥,有為他人欣喜的光芒,也有一絲憂鬱、惋惜的波紋,就像一個老兵聽到指令,去赴重任時那樣的波紋。

    好些病友從各個病房趕來了,連一些醫師護士也趕了來,滿院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一段唱完,竟然俱寂,數分鐘後方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他興奮得眼裡放光,臉上帶笑。倏地,他眼眶裡竟然湧上一眶熱淚,接著,他那乾枯的手伸了出來,像是要向人們說些什麼,那爬滿青筋的雙手,在空間微微抖動著。

    回來,我便想寫一點文字,寫點關於陳明師傅的文字,可筆在紙上劃來劃去,老是只有兩個字:戲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