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形象 第29章 情癡
    人家都叫他饒癲子,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他多大年紀。終年一件髒兮兮的棉大衣,藍布面子已染成烏黑;一張臉也極烏黑,且鬍子拉楂,與亂蓬蓬的長髮連成一片。他終日在小城四處走,不笑,不言語,也不瘋鬧。我剛來這小城時便常看見他,這麼些年,他依然是那麼副模樣。聽人家說,他有一肚子才學,過去曾在長沙城裡讀過大學。

    他上大學那會,原是挺瀟灑英俊的。那會才二十出頭,高高的個子,樣子稍嫌瘦削了些,卻勻稱結實,兩眼黑而有神,嘴角微微向上翹,流露出年輕人虎氣生生而又愉快的神態。他喜愛讀《紅樓夢》,尤以書中「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這一章節著實讓他著迷,也像寶玉一般心想:「這個地方兒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上一天就不枉此生了!」這晚上,他居然做夢也去了那神往多日的太虛境,居然見到一位美麗非常的女孩,再過細一瞅,這女孩竟然酷似自己的女友,不僅相貌,連說話的聲音也極為酷似。他木木地站住,不敢出聲,靜靜地呼吸著,感覺身上的神經都在無聲的浸潤中一節一節地舒展。女孩居然朝他輕聲唱起歌,居然是一曲《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他猛一愣怔,這歌裡唱的是我麼?是說我與她沒有緣分,只是枉自嗟呀,空勞牽掛麼?這晚上他失眠了,絕望地睜著眼睛,痛苦地望著窗外,聽風吹著院裡的丁香,開始乾枯的樹葉沙沙作響,一聲深深的歎息由心底滑上喉管,卻又很快地溜了下去。

    那女友終於棄他而去。他像坍了架,丟了魂,一閉上眼,眼前便全是他女友的身影,他是因為失戀才瘋的。

    一日,饒癲子居然做出一件轟動全城人的事。他不知從哪裡抱來一具女屍,先跑去河裡用水給她洗乾淨,然後抱回家裡,坐在一側,癡癡地看,癡癡地想,眼裡便汪滿一眶淚。那情景誰看了誰都感動。後來,有街坊鄰里惟恐女屍腐爛發臭,便好言哄他出去,背著他把女屍抬出去掩埋了。於是,街頭巷尾便多了一份談資,自然是談饒癲子的癡。說罷,便都搖頭,便都唏噓。

    一日早上,我去一家酒樓要了一份早點,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慢慢地吃。來這裡吃早餐的人很多,原來預備的座兒都坐滿了,又加了幾張桌子和幾十張凳子,仍然像城裡的公交車那麼擁擠。人味、煙味,混合成一種特殊的溫暖氣息,洋溢在店堂裡。忽然,我瞧見饒癲子也來這裡吃早點,隔我只有三四張桌子。不知是他自己掏錢買的,還是店裡老闆施捨給他的,兩手各抓一隻饅頭,但那饅頭已讓手指抓出幾道烏黑。他仍是不言不語,只是一個人低著頭吃。

    這時,進來一男一女,均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吧。兩人手挽著手,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派心滿意足的神氣。尤其是那男人,嘴角微笑著,而且將頭仰起,使得他紅堂堂的皮色和著實肥胖的臉龐顯得極富光彩。女人的臉則顯出一副被幸福所陶醉的樣子,酣紅、明朗、愉快,兩隻黑閃閃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轉動。忽地,她驀地站住,愣愣地看著他不動。我止不住打量她,這女子確實漂亮,略長的臉上沒有絲毫皺褶,淡淡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兩片薄薄的嘴唇,顯得極是端莊。那女子,眼圈上居然泛起了一層紅潮。她朝他走過去,也未說話,只是從一隻紅顏色的很好看的小坤包裡掏出一疊票子,全是百元一張的,大概有十來張。她輕輕地把錢放在他面前。

    饒癲子本來在埋著頭吃,驀然見到錢,像燙著了似的立刻抬起頭,兩眼竟惡狠狠地瞪著這女子。我好生奇怪,不知他何以要這般瞪眼看人。

    忽地,「嘩啦!」一聲響,饒癲子一腳蹬翻了桌子,錢撒了一地。

    女子驚嚇得趕緊退回到那男的身邊,用手摀住嘴,一臉的蒼白。他看也未看她,霍地立起身,呵呵地瘋笑著而去。眾人忙給他讓開一條路,卻又忿然地瞪著那女子。

    那女子一臉漲紅,那男人也極是尷尬,趕緊低著頭扭身擠出人群走了。

    有人告訴我,那女子便是他先前在大學堂裡相好的女人。

    「是嗎?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看過這女人的照片。」那人說。

    「照片?」

    「不錯,是她的照片。他剛瘋癲了的那會,我常見到他一個人坐在街邊呆呆地看著一張女人照。」

    我的一顆心開始一驚一抖的,像河浪一般一點不能平靜了,我沒話可說,只覺得似有略帶鹹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湧動,連我的鼻子也嗅到了它的苦鹹。

    以後幾天,我看見饒癲子或在大街,或在小巷,在那水泥地上用粉筆寫字,依然不作聲,那字卻寫得極好,很蒼勁,顯然他習過王羲之的字帖。他寫:

    別夢依依到謝家,

    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

    猶為離人照落花。

    又寫: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殷為探看。

    圍觀者數十,均跟著念那詩文,忽又全都不語。我忽然說了聲:「情癡!」這回,眾人皆沒笑,只把眼睛望他。那些眼光裡,是感動麼?抑或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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